1986年2月7日大年二十九(下午)
这个冬天我感觉特别长,雪也下得特别多。开完会是下午四点多钟,老潘还有些事要和昌水公安局单独沟通。我便在这段空余的时间段内,请假去离县城不是很远的李霖家。
天下着雪,路上行人不多,漫天螟蛉小虫,让我倍觉孤寂。
作为战友,我有义务去看看他的父母亲。何况,我知道李霖这个春节是无论如何回不了家的;更何况,为了避嫌,我在几天前回到岳州办案,在见了指导员时,却没有去见李霖。我明明知道,李霖等着我去见他,我也是非常想见他,但我却没有去。因此,我对他有一丝歉意。
尽管我们两个人平时很多时候互不买账,甚至互相倾轧,但我们从不在心里伤害对方,而且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只会想着对方和体谅、鼓励对方。
这段时日,是李霖需要大家体谅和鼓励的时候。我要给他帮助和支持,给他自信和力量。我来昌水有一个多星期,到了小坑村都没有顺便进他的家门,这本就非常愧疚了,而现在,离过年就那么相差一天的时间。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在这我即将回到岳州复命之前,我是很有必要去一趟他家,拜访一下他的双亲的。
我开着老潘他们的破旧吉普车。
在出城门之前,我在想,我该买点什么送给伯父母?我思量了一下,将车开到了农贸市场。
我也没有过多的考虑,花10元钱买了10斤猪肉,丢在车上。中国人过年就是吃肉,尤其是南方人。我拿这个作为礼物,就说是李霖让我带回去的。
我将车开到了小坑村。好在我开的是吉普,如果是底盘低的小车,我估计可能就陷在路上。小坑村是丘陵山地,满道路的黄泥土疙瘩,车在地面爬行,有些打滑,好在路上无其他车辆,行人也寥寥无几,我可以螃蟹走路横行霸道地前行。
刚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初,汽车不多,跑到乡下的小车更成稀罕之物。当我将车子停在李霖家的屋门前(上次我问过书记,打听过李霖的家)时,伯父母就双双迎了出来。同时也有李霖邻居家的小孩出来看热闹。
虽然他们对儿子没有回来有些失望和埋怨,但见着我,他们依然兴奋得不得了,又是给我打热水洗脸,又是端年糕,又是倒谷酒,又是敬烟。我拒绝了谷酒和香烟,但我无法拒绝香喷喷的年糕和热气腾腾可以暖身的热水。酒和年糕是昌水人过年的必备之物,至于热水洗脸,是昌水人平时在走亲访友中很热情的一种礼节。
我谎称李霖到外地执行任务去了,我自己也是到昌水执行任务的。从昌水出发前受李霖的委托,带回了十斤猪肉。但猪肉是怎么来的,我没有说。
李霖的父母其实知道儿子过年回不去。我如此想起指导员说过李舸上过省城,同时也知道了李舸没有将弟弟出事的事告诉家里。我因此在跟两位长辈的交谈中,自始至终诚惶诚恐,很害怕自己哪里没说好,讲漏了嘴,那样就会害了他们,让他们过不好年。
我特意参观了李霖的房间。房间内靠内墙摆着一张绷子床和一张写字台,都是崭新的。从伯父母口中得知,这是给李霖结婚准备的,因李霖还没结婚的缘故,这些家具暂时没有上漆。我前几天也从昌水人的口中得知,这里儿子一满18岁,父母就要给其打制一套结婚家具。而家具的第一大件就是床。绷子床顾名思义,是由绷子即棕绳拉成床垫,睡在上面放软,有弹性。棕绳上面铺稻草,稻草上面——如果是夏天就放凉席;如果是冬天,就拿掉凉席,然后上面垫棉絮,再铺床单。南方多雨,潮湿,绷子床的四脚造得很高,矮小的新娘上床时需要踮起脚尖。绷子床四脚高,床架也一样很高,直接延伸到了木板楼层的天花。床架是用来挂蚊帐的。南方除了雨水多,夏天蚊子也是似天上的星星一般数不清的,因此,睡觉不能没有蚊帐。
伯父母告诉我,李霖有哥哥和姐姐各一个,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家立业,家中只剩下李霖未娶,自然要给李霖准备一个结婚的房间。
李霖家的房子是泥砖瓦房,共有四间。一间堂屋,一间厨房,一间伯父母住,一间留给李霖。每间房的布局是,厨房在靠西位置,李霖父母的卧房靠着厨房,李霖的结婚房则靠东,也就是堂屋的东边。堂屋拦在父母和儿子卧房的中间。在昌水农村,好像一般都是这种布局,很人性,很传统,也很有意思。
昌水农村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是泥墙瓦屋结构,这种结构是平房造型,也就是泥砖砌墙,青瓦盖顶,但比较有特色的是,虽然是平房,但似乎都有两层结构。这两层结构的特色便是,在墙高的三分之二位置,放一层木板,木板上面的三分之一位置再封顶盖瓦。木板楼层一般就是粮仓。我出于好奇,从一楼上木制楼梯去看了,伯父母家的楼层上堆满了金黄色的谷子。伯父母告诉我,现在分田到户了,粮食充足,吃穿不愁。
我在李霖专用的书桌上,看到了好几本我感兴趣的书,比如描写朝鲜战争的《剑》和描写少年成长的传奇故事《虾球传》,再就是那足有三十来本的连环画。连环画有《岳飞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平原游击队》、《地雷战》、《地道战》等等。
见我对这些书感兴趣,伯父说,李霖上学不多,但就是喜欢看这些东西。那本《虾球传》不知读了多少遍,《西游记》更是翻烂了。伯父然后郑重地以商量的口气问我,小周你能不能把这本《虾球传》带给他,让他再读一读?他上次写信就问我,看这本书有没有帮他保管好。我平时将这个房间是上锁的,谁都借不走他的书,他哥哥也休想打主意。
我由此想,怪不得李霖这小子各方面都有两下子,原来从小就有这些雅好。
我在李霖的家里坐了大概半个小时,看看手中老家的叔叔送给我的钟山手表后,就提出告辞。我说我任务紧要,不能再耽搁。伯父母虽然从我一进屋就唠叨着要留我吃饭和住下,但毕竟也深知军人的纪律严明,最终还是没有强求,只是连三说,这样的天气让我特意跑来,还带来这么多猪肉,没有招待好,深有得罪。
他们送我出门时,脸上有些许的遗憾,伯父几次欲言又止,我也不好询问。我或多或少知道,他要说什么,想说什么,但我只得装作全然不知。因为他可能要问的而又正是我讲不清的。
从我进门到出门,伯父母脸上一直乐开了花地写着甜蜜,但我能够感觉他们的甜蜜之后,有担忧。虽然他们可能不知道我和公安局的老李到村上做过案子的调查,但他们凭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对儿子突然取消了回家过年的这种变故,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何况非常时期,即便没有心灵感应和丰富阅历,从收音机每天播放的新闻中,也能窥测到社会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