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2月4日 大年二十六(下午)
中午在小坑村治保主任家吃的午饭,李书记一直相陪。午饭间,我们都谈到李毅的家庭,李书记和治保主任的口中都带着同情。午饭后,我们没有休息,李书记因为有会要开,就让治保主任带我们到了李毅的家里。
这时天下起了雪。
早上从城里出来,太阳虽然还露了露脸,但感觉还是阴冷阴冷的,到临近中午,天就完全阴了,太阳搞不赢云,便干脆躲起来了。而后不久,磨碎磨碎似麦片一般的雪花就飞扬起来。
李毅的母亲是下放知青,尽管房屋破旧,但家中收拾得很干净。治保主任跟李毅的母亲拉起了家常,首先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毅伢子好久没看见,他去哪里了?”
李毅的母亲说:“他在岳州市电镀厂做临时工,不晓得有没有福气转正?”边回答治保主任的话,边将泡好的芝麻豆子茶恭恭敬敬地端到我们每个人的手中,脸上还洋溢着热情的笑意。但充满笑意的脸上和笑意的背后,我能读到她的沧桑。
“有福气的,你家李毅优点是好学习,会有出息的!”治保主任接过茶,继续刚才的话题。
“唉!学习是好学习,可是,这次考大学差几分,就死活不读了,说是做临时工赚钱,没出息呢!前三个月像在地球上消失了,信都没有一封,可把我和他爹急坏了,还以为出事了呢!还好,今天收到了他的来信,说一切挺好的,只是太忙,可能过年回不来了。信内夹了50块钱,说给我们过年。唉!只要他人不生病身子好,谁要他寄钱呀!真是崽大不由娘哦!”说着,拿出李毅刚寄来的信递给治保主任看。
治保主任接过,将信封瞄了瞄,也没拆开,顺手就给了警官老李。
老李将信纸倒是抽出来了,但仅仅看几眼,没详细看内容,然后就抬头看着我,自顾自地摇摇头,但摇头时,可能意识到露陷,又故意展开笑容朝李毅的母亲笑笑,说“不错不错”,而信却放到了我的手中。
我看信封字体,一眼就认出是向李弘的笔迹。我敢打包票,是李霖在被羁押后,托向李弘以李毅的口气给家里写的。
李霖真为他的兄弟和叔婶着想啊!
信中,李毅说自己一切都好,工资也涨到了150一月,但因为城里花销大,吃饭住房都要钱(吃饭2元钱一餐,住房每个月扣10元),就只能先寄50元,给爸爸妈妈过年,算是尽儿子一点孝心。信的结尾,李毅说,因为同寝室的同伴要跟他学习写字,因此这封信是他念,同伴代笔的,字体不像儿子的,请母亲不要有想法,也同时让爸爸妈妈放心他。
看来,向李弘还算聪明,知道字迹会露陷,知道李毅的母亲是有文化的家庭主妇,便主动找个理由搪塞,去了对李毅的怀疑。
可凡尘间的诀窍是:花总是开不长久,绿草也总是要枯萎。李毅的父亲和母亲对儿子过年都不回来本就有疑心,现在写信都要他人代笔,更让人生疑。虽然今天这封信还好,做母亲的没有马上生疑,但谁又能做得到长久地隐瞒下去和对此种隐瞒不去怀疑呢?
我真的不想隐瞒,好几次想告诉,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这最终的忍住,还是因为想起既然李霖都写假信了,决定了将这件事隐瞒下去,或许有他的道理,我在此时又何苦去揭他们李家的伤疤、捅他们李家的伤痛呢!
但问题是,我们到李毅家干什么来了?总不会是年终的慰问吧!假若真是慰问,又慰问什么呢?军烈属?落榜生?困难户?前者搞笑,中间讥讽,后者还多少说得过去。
还是老李有基层办案经验,他打破僵局说道:“1983年暑假,李毅参加村上违法违纪人员学习班的事,是事实吗?”
李毅的母亲说:“参加学习班是事实,但违法违纪不是事实。为这个事,我打了李毅,李毅是代替李霖去挨板子的。李霖比我毅伢子调皮不假,但也不能怪李霖,李霖也是好伢子。我是看着他两兄弟长大的,在十几个李家兄弟中,李毅和李霖关系最好,我就把李霖当自己的崽一样。这个事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今天……”李毅母亲本站着,但马上郑重地坐下,开始仔细打量我们每一位,似乎想找出我们不约而来的目的。
“没什么事,随便聊聊,随便聊聊。”老李说,一旁的治保主任也附和。
“你李毅谈爱了你晓得不晓得?”老李又小心翼翼地问。老李的小心翼翼,大概受李毅的母亲比较注意遣词造句的影响,生怕这个在城里长大的妇女找出他公安干警的语言毛病来。
“晓得。”李毅的母亲认真地回答。回答过后,看着老李,等着老李的下文。在座者应该谁都看得出来,这话问了,是不会没有下文的。
但她才坐下来回答了两个字,见老李不那么着急说起,便又起身给各位的茶杯中添水。我从这些细节看出,李毅的母亲是一个闲不住的勤劳女人。
“见过面吗?”老李喝一口茶水后才问。
“见过。”
“喜欢吗?”
“不错。”
“能成为你的崽媳妇吗?”
李毅的母亲摇摇头,回答后手脚停住。
“欧阳燕怀孕了你知道吗?”
“不可能的事。”李毅的母亲肯定地说。
“你好几月没有见到崽,欧阳燕也没见到吗?”老李继续问。
“她不来,我不会去。我性格硬,不可能上人家的官府衙门,免得人家说我儿子巴结,这本来就有人讲闲话。”
“也确实是。”治保主任插嘴道。
见治保主任插嘴了,老李也可能认为差不多了,给我使个眼色,我让李毅的母亲在我的记录上签字了后,我们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