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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凤凰涅磐(顾萦茴)

楔子

“等一等!”

齐夫人轻轻唤住了女孩,眼里有泪光晶莹地闪烁。

已经走到门口的女孩回过头,由于穿着过于隆重,轻轻一个动作就引得满身琅翠丁当作响。

十一岁的脸蛋尚嫌稚嫩,但描上精致的妆容,已经很有倾国倾城的雏形。

齐夫人亦步亦趋地走近她,俯身,颤然地伸手捧住她的脸,久久凝望之后才出声道:“小延,相信我,当初收养你,并不是为了今日……”

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都是男孩,当初见到小延的时候,是真心喜爱她,才想收养她当女儿。

没有预料到有朝一日尚未成年的南陵国小国主会下诏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适龄女儿都可进宫待选,更没有料到,自己的养女会雀屏中选,被封国后。

近日来,道喜的人踏破了家门,知情者都恭维她有远见,收个漂亮的女儿来光耀门楣。从此以后,一家人都可以借她而鸡犬升天。

但苍天可鉴,她真的从没想要利用过小延什么,她又不是先知,更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一早就预料得到那么多。

而且,一入宫门深似海,母女俩以后将很难很难才能见上一面……

自己养过的小孩,虽然不是亲生,虽然时间也不算很长,总也是有感情。

何况,小延是个那么乖巧的孩子,乖巧得让人心疼。

就像此刻,她只是轻轻地抿着小嘴,望着她凝神片刻,然后淡淡微笑一下,垂下眼睑,柔柔出声:“我知道,母亲,我懂得。”

如此平静地面对分离,平静地迎接不可预知的未来,甚至还充满了感恩之心。

“小延感谢母亲,是母亲救了小延,并且让小延过了有生以来最好的一段日子。”

对于一个穷苦的孤儿来说,一跃成为官宦人家小姐,衣食无忧,还有人关爱,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日子吧?

齐夫人想起第一次看见小延时的情景,那时候八岁的她好瘦,衣衫褴褛,还脏兮兮的,在沙漠里已经迷了两天路,都快死掉了。

但这个孩子非常乐观,就算身体虚弱成那个样子,眼睛里还是神采奕奕,稍稍喝了点水吃了点东西,就有说有笑了,笑起来眼眉弯弯,可爱得很。

尤其是在面对和她一起的少年时,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声音又糯又甜。

她是真的一见就喜欢了她,但开始时只是开玩笑地说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儿,后来,是那个少年私下里来求她把小延留下。

这才知道,原来少年并不是小延的亲哥哥,而他自己本身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实在没有能力抚养小延,更别说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因为少年的百般哀求,齐夫人才下定决心把小延收养了下来。

但是,怎么说呢?总觉得这女孩到了自己身边以后,反没有初见时那般生动活泼了。

再也不见她笑得眉眼弯弯,虽然唤她的四个儿子也是“哥哥”,却没有以前那种又糯又甜的娇态了。

她看上去非常温驯,非常乖巧,也非常克制。

就像如今,面对着分离,居然还可以如此冷静。

想起当年,她和那个少年分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追着少年的背影哭着叫唤着,好几个健壮的仆佣花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将她拉住。

小延啊,我倒宁可你在我面前大哭一场,这样才能让我感觉得到你对我有所依恋,而不是像这样淡然地说什么“感谢母亲”。

甚至她觉得,她说的“有生以来最好的日子”这话,不过是安慰她的。

“好了没有?”

这时候,夫君齐大人从门外进来,“外面宫监催得紧,再耽搁就误了进宫的好时辰了。”

齐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给了最后的临别赠言:“小延,为娘相信,以后一定会有更好的日子在等着你。”

这也算是一个母亲对于出嫁女儿的真诚祝福与美好期望吧。

第一章 年少无猜种相思

“你为什么不哭?”

纠结在齐夫人心里一直都没有问出来的问题,此时被一个与小延年龄相仿的女孩问了出来。

女孩皮肤白皙,淡淡蛾眉,琉璃色的眼眸,同样的盛装打扮,却依然散发出宛如素梅一般清雅沁人的气质。

她一路上都在哭,直到入了宫,与小延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间屋子里,还是断断续续的止不住流泪。

其实这才是正常反应。

告别了亲人家园,从此以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陌生的人,过一种截然不同的日子,多少总有一点辛酸彷徨甚至恐惧,何况她们的年纪还都那么小。

但是,同样处境的女孩,一个哭成了这样,另一个却如此镇定,所形成的强烈反差令哭的那个渐渐也不好意思再哭了,但又觉得有些委屈,怎么想怎么觉得是对方不正常,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小延没有立刻回答,只凝视着对方,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注定要离别,就算哭又有什么用?”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是没有感情,更不是没有良心。离开待她宛如亲生的齐夫人,离开好不容易适应了的温馨家庭,她不是不伤心,也不是不难过。

如果哭就可以不用分离,那么让她撕心裂肺哭到死也愿意。她试过撕心裂肺地挽留所爱的人,但没有一次可以改变离散的结局。

所有的眼泪只是徒劳,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孤独可怜而已。如果她不放弃活下去,那么就得学会适应所有的变数与新环境,适应所有的死别与生离。

大约反问语气过于强势,而言语之中的理论也一时让人找不到任何辩驳,引得被问者张口结舌,小脸倏地堆满了红霞。

看得出,对方是个实心眼儿的女孩。

小延轻轻叹了口气,缓和了语调地问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仍是羞赧地红着脸,小小声地答:“霍茹佳。”顿了一顿,又道:“我今年十岁。”再顿一顿,道:“你呢?”

“齐迦延。”这是进入齐府之后夫人给取的全名,“我今年十一岁了。”

“迦延姐姐。”茹佳立刻乖巧地敬称。

迦延却怔了一怔,看了看周围环立的女侍和女官们的脸色,才稍稍坦然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霍茹佳这个名字,也早猜到会有资格与她共同坐在这间宫室里的小女孩必定是姓霍的无疑。

进宫以前,养父齐大人已经给她预习过朝中的形势和在宫中将会遇到的人。

霍茹佳——大将军霍骑之女。

南陵国先王故去之后,大将军霍骑、楚江王孟阵雷、怀临王孟环、大司空俞千秋、丞相王参,成为托孤重臣,亦形成朝中最大五股势力。

五大势力相互制约,偶尔又会因一定利益而部分合作。

五人之中,楚江王是先王的兄弟、新国主的王叔,而怀临王是先王的侄子、新国主的堂兄,大司空俞千秋的妹妹即是先王王后,他是新国主的亲舅父,而丞相王参的另一个身份是附马,他娶了先王的胞妹宜嫔公主,论辈分,新国主还得尊他一声姑父。

五人之中,霍骑以军功上位,手掌重兵,最有威望,却偏偏只有他与王室之间未曾建下任何的姻亲关系。

新国主即位时才十二岁,尚未成年却被逼早早册立后宫,正是在霍骑的威势推动之下而成的。

霍骑本意,自然是欲立自己的女儿为后,从而以外戚之势,更为巩固在朝中的地位。

但王室也有王室的考虑,虽说多年以来,未在霍骑身上看到什么野心与反意,他对南陵孟氏的朝廷也堪称忠心耿耿,可一旦身份与地位得到进一步擢升,获得无上荣耀之后,难保不会心念浮动。

毕竟,在南陵王国的历史上,外戚乱政乃至意图窃国的祸患前车有鉴。

其他四股势力显然也有此顾虑,各自都怕削弱了自己的权势,于是联名请奏,请准所有五品以上在职官员的女儿都可入宫应选,国主看上谁就是谁。

如此一番周折之下,最大的受惠者阴错阳差地就成了他们齐家。

齐迦延在众多入选的官宦女儿中,出身不高也不算低,先祖曾经官至光禄大夫,还娶过一位郡主。

父亲的现职是个从四品文官,但在女儿被确定册立为王后时,国主已经下旨,晋封他为乐平侯,母亲封乐平夫人,四个哥哥中,已经成年的大哥和二哥亦都封了官职,可谓一门荣宠了。

霍骑的女儿虽没成为皇后,却受赐金如意而晋为西宫贵妃,并特许与皇后同时入宫举行册封大典,也算不失面子。

但齐大人一直告诫迦延,入宫之后碰到霍氏女,必得千般礼让才是。

因为论地位实权,齐家根本无法与霍氏家族相提并论。霍家的女儿虽名分上是贵妃,在地位上,却未必真正低过王后。霍家也正因这一点,才容忍了这后位的旁落。

此时,霍茹佳主动敬称一声“姐姐”,倒令迦延添了几分惶恐。

转念一想,自己到底担着国后的名分,而且年纪也确实虚长一岁,被称一声姐姐应该还是担当得起,何况看霍茹佳的样子,倒不像是个心机深重的女孩——其实一个十岁的孩子,再有心机又能曲折得到哪里去呢?

于是,她坦然地应了。

可接下来,茹佳有点越发得寸进尺地显示亲近。

她毫无顾忌地道:“迦延姐姐,我可以坐得离你近些吗?”

迦延再看了看周围女官们的脸色,见都没什么异议,便又点了点头,“应该……可以吧。”

茹佳一脸毫不掩饰的欢喜表情,当下就站了起来,由对面而坐到她的并排位置。

“姐姐,我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在这里等,还要等多久。我心里好紧张,真的好想找个人说说话。”

毕竟谁都不曾经历过,迦延心里也很紧张,只是她面对紧张时反而更愿意闭口静默。

但发现这霍茹佳却是一个外表雅静骨子里活泼的主,逮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也不管熟不熟,就开始喋喋不休。还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甜蜜亲热,让人不好意思不理会她。

“迦延姐姐,你是王后对不对?我们将一同嫁给南陵的国主,以后就是我们三个人要一起生活了,是不是?”

“是……吧。”

小小年纪的她们,就这样的嫁了……真是有点不可思议。茹佳的理解虽然有些幼稚,说的却都是真理。

以后,她和那个帝王夫君,还有身边这个才刚认识的小女孩,就算是彻底捆绑在一起了。他们会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围墙里,直到终老。

眼前这个小女孩,居然是她下半辈子不可分离的人之一。这么一想,迦延觉得有点奇妙,也觉得彼此之间确然应该要建立一些感情。

“姐姐,你……喜不喜欢国主?”茹佳又问,在她的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脸上也起了一层早熟的红晕。

迦延也不禁红了脸,“我……又没见过他。”

对于没有见过的人,谈得上什么喜不喜欢?哪怕他不可更改地即将成为自己的丈夫。

“见过的!”茹佳却非常肯定地说,甚至激动得无法控制音量,引来侍从女官们的侧目。

自知失态,她轻吐一下舌头,才继续小声地说:“姐姐你不记得大选的时候,国主亲自在我们每个人身边走了一遍吗?还是他亲手把象征国后权柄的玉如意和贵妃的金如意赐予到了你我的手中。”

是——吗?

迦延有些许迷惑地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大选的日子离今天其实相距并不遥远,但回想起来却觉得恍如隔世一样。

那天,依稀台阶上的御桌后是坐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但她漠不关心,并不曾抬头看他一眼。

那一刻,并没预料到自己竟会被选中。参加选秀的女孩子个个都粉妆玉琢,环肥燕瘦,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以为只是走个过场便罢了。

当一柄光华璀然的玉如意在她面前出现的时候,她还怔怔然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接,然后呆呆凝望着它。

这时,听到周围有人开始欢呼“南陵国王后陛下,千岁千千岁”,她的眼睛没有离开玉如意的光华,身子也还是僵硬地站立着。

这时候,那个钦定了她、事后想来应该就是国主陛下的少年身影已经翩然退去,而有宫监在她耳边细声提醒:“娘娘,您该跪谢隆恩呀。”

娘娘?他在叫她娘娘吗?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在呼她为千岁吗?

迦延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是被那些声势压得跪了下来。

“叩谢吾主万岁——”

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

她的眼神很迷芒,眼睫低垂着只是把目光放在自己捧在手中的玉如意上。

那玉如意精雕细琢,美丽得似个梦幻,就如同这一刻伴随着它而发生在自己周遭的时光一样疑幻疑真。

就这样——成为王后了?

就这样……嫁给别人了?

“哥哥,小延长大以后一定要嫁给你!”

与哥哥相处的日子,每次回忆却都仿佛近在昨日。

那时八岁的小延怀着懵懂的希望对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许下了终身。

哥哥,那一刻,乃至以后回想起这句话的每一刻,都是小延最真心实意的许诺。

她立志要嫁的人一直都是他。

是那个手持残夜剑,在一个原本绝望的清晨破空而来解救她于危难的少年英侠。

小延本不是南陵国人,她住在一个靠近沙漠边缘的古城。

她并不是生来穷困的孤儿,相反,她原本是一个兴旺家族的一员,父亲是丝绸商,家境殷实。

谧静之夜,飞来横祸,灭门惨案。

半夜里的一声惨叫,惊醒了她人生最后一个安静甜美的梦境。

当时,她与奶娘同睡。

父亲经商挣钱维持整个家庭的开销,母亲打理家务维持家庭内部的杂事与人际。他们都很繁忙。

奶娘是个丰满白净的少妇,用甘美的乳汁哺育了她两年,性格温顺,充满爱心,便被母亲留下来专职带她。

听到惨叫,随之院子里有点闹,小延睁开了眼睛。

奶娘披衣而起,临出门时还轻轻拍了她两下,柔声道:“奶娘出去看看,小延要乖乖。”

出门,关门。

外面越来越闹,人影杂乱,火光四起。

听声音越来越不对劲,奶娘还不回来,也没有任何人来问候她,难道不知道她一个人呆着会害怕吗?

小延实在躺不下去,爬起来,没有披衣也没有穿鞋,直接就走出了房去。

然后她看到了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惨烈情景,此后所有噩梦的源头。

一群面貌可憎表情凶狠的陌生人挥刀持斧地砍人,每一挥舞间就有一位她亲厚的人应声而倒。

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像烟花一样喷射在空中,而后洒落,整个院里散发着浓烈的腥气。

小延赤足而立,脚底渐渐粘湿,亲人的血漫过来,她的双足浴在一片红波里。

这时候,一个人头骨碌碌滚过来,滚到她的脚下,脸朝上,一双眼睛瞪得过于大,眼珠子都好似要从眶子里挤落下来了。

圆润的脸庞乌黑的发,正是适才还柔声宽慰着要她乖乖的奶娘。

小延小小年纪如何受得了这样惊吓,心惊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一翻,就吓得昏过去了。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晨起的朝阳。

金橙色的霞光映照下,太阳像一只甜蜜的桔子。

仿佛离得很近,触手便可摘到手里。

小延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只定定地仰望天空,一件月白色的素绡睡袍被染成暗污的红。

看上去她也像死了一样,一具死不瞑目的小女尸。

许久,仿佛听到了动静,她眼珠子一动,一骨碌就翻身跃起。

奶娘的头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不知被人踢到哪里去了。

满地都是尸身。

离她最近的也是一个小孩子,比她还更小的身段。

那是才满四岁的小堂妹,俯趴着,腰上一刀,几乎断为两截。

后退一步,差点又一跤绊倒,低头省视,那尸身衣着好似管家福伯,但一张脸已经被剁得血肉模糊,完全辨不出样貌了。

阳光下的小延突然不再感到害怕了,只是悲伤到极至,痛心到极至,愤怒到极至。

极至的极至便是麻木。

动静是自几间大屋里传来的。

原来匪徒们一夜屠杀下来,竟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刷锅做饭饱餐,此刻才在屋里四处搜索财物,胆大包天。

此刻,他们大包小包地自屋里涌出来,看到满院陈尸之中独自站立着的女孩,俱都呆住了。

没想到会有漏网之鱼。

最后,领头的做了一个手势,杀掉!

领头的是个小个子,小眼睛,面皮黑,嘴巴大。

只对视了一眼,小延记住了他。

那一刻她没想过自己还能幸存下来,以为也是必死无疑的。有点遗憾临死前最后所见的是一张如此丑陋的脸。

但就在所有刀剑向她迎头而来的一刻,一把救命的剑出现了。

剑身是乌黑幽沉的,然而又镶着几道凌乱的银光。

似惊雷,似闪电。

剑来到她的眼前,只轻轻松松一格,便神奇地格挡住了十来件兵刃的去势。

火光一溅,他们的兵刃竟都有了残缺。

剑,是宝剑。

而持剑的人——

只是一个少年。

最多十六七岁,粗布短褂,卧蚕浓眉,锐目如电。

惊愕中的群匪在看清他之后,有点松了口气。

原来就是逞兵刃之利而已,如此年少,应该不会是什么剑道高手吧?

小延也不认为他以单人之力可以救下自己,还是觉得必死无疑。

但是,至少在临死前可以看到一张好看的脸。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头领冷笑一声,“弟兄们,做掉这多管闲事的小子,夺下他手里那把剑!”

他已看中那把剑,可抵万金。

然而,结果令所有人都意外。

很多匪徒临死之前必定都在深悔,不该不相信一句老话——自古英雄出少年。

小小年纪的人,居然真的会是剑道高手,而且出手极为老到无情,招招致死。

头领见势不妙,伙同几个心腹捡了几包最值钱的金银细软借机逃走了。

少年倒也不追,只把手头的几个利索地解决掉。

如此峰回路转,把小延看得呆住了。

等一切安静下来,她尚久久无法回神。

少年用一个看上去极为冷傲的姿势在其中一个匪徒的尸身上擦着他的剑,把剑上所沾染的血迹清除。

然后回剑入了背上的鞘。

转过身,他俯眼看她,目光却是温柔而怜悯的。

“就剩你一个人了?”他问。

小延回到了现实中,凄然四顾,点了点头。

一夜之间,全家十余口,加上仆人婢女和伙计,总共四五十口,只剩了她一人。

悲从中来,小延终于哭出了声,跪倒在地。

父慈母爱,亲邻友好,仆从围绕,其乐融融,转眼之间都成了泡影。人生的意外太过无常,也太过残酷。

就剩她一个人了,以后该怎么办?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

“小……延。”她泣然而答。

“小延,”少年屈身蹲在她的旁边,“你想活下去吗?”

当然想。虽然很心疼很心疼亲人们的死去,虽然不想与亲人们分开,但她还是怕死的。

小延点了点头。

“那就把眼泪收起来吧,”少年叹着气道,“再哭也不可能把他们哭回来的。”

道理谁都懂,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人?当时的小延也做不到。

明知无济于事,却还是不能不哭。恨天道无常,恨人心险恶,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哭总也有哭的理由。

少年也不是想强人所难,他只是除了这一种方法,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去哄一个女孩子不哭。

他不懂得如何去劝解别人,他向来并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

劝不住她,便只有站起来,听着她哭。

“不知道那些人还会不会再回来。”他讷讷自语。

小延虽然是在哭,对于他的一动一静却都很关注,这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停下哭泣,凝泪抬头疑惑地望着他,“难道他们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说不定不服气,找了帮手再来。”

“那你一定还能打败他们吧?”她领略过他的身手,在她的心里,他已经是无所不能。这么想着,倒盼望那些人能再来,再来的话一个都别放过。

“那要看他找的是什么样的帮手了。”少年并不因为她对他的信心而感到自傲,“强中自有强中手,说不定他也认识极为厉害的人。而且……我毕竟只有一个人。”

还得分出心来保护她。

“那……怎么办?”

“我们得尽快处理掉你家人的尸首,尽快离开这里。”

“处……理?”

这个用词让小延感觉到情难以堪。

“呃——解决。”换了个词,但似乎更让人发狂。少年语拙,不知该改什么词,索性便道:“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我们至少得……安葬他们。”小延有点委屈地道。

“安葬恐怕来不及,”少年道,“火葬吧,连屋子一起烧掉。”

原来他早已想好“处理”的方法,所以他想不到更合适的用词。

小延震惊地瞪着他,“怎么可以?”

“就算不买棺材不出殡,草草掩埋,也得挖一个大坑,然后把尸体一具一具放进去……你觉得我们有时间吗?”

少年的表情有点冷淡,“小延,你不是想活下去吗?要活下去,就得千方百计为自己创造生存的条件啊。你想让别人有机会再来杀你第二次吗?”

虽然他的表情冷淡,说话的内容也显得无情,但是,他唤她名字时候的声音很好听,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而且,她明白他的建议的确是为了她好。

“我们把房子一起烧掉,让所有人掩埋在里面,也好比为他们建了一座大坟墓。”少年继续道,“在沙漠的另一端,好多国度都实行火葬,入葬的方法虽然不同,但死去的灵魂都一样可以安息,相信我。”

于是,她相信他。

虽然他劝解的本领那么缺乏技巧,所说的话都硬邦邦的,但是,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语调都仿佛拥有能够说服她的神奇能量。

一把火烧掉了她出生的地方,所有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埋葬在了里面。从此以后,天涯茫茫,她只相信救了她的这个大哥哥,她只愿跟着他。

双足浸在温热的水里,红色与肉色斑斓交错,似两块精致的玛瑙雕塑。

少年为女孩洗脚。

为了逃亡,她只是潦草地换了身上的血衣,着上一双丝履。

现时,救命恩人带着她投宿于一家客栈,为她洗去满脚的血污。

那些血,是死去亲人留在她身上最直接的印记。

如果可以,宁愿永生永世都不要洗去。

又想起昨夜自己赤足站在一场屠戮里,亲人的惨号在耳边呼啸,而亲人的热血漫上足踝的情景。

她的脚抽搐了一下,随即眼泪又滴落下来,滴在水盆里,也滴在少年的手上。

“怎么?”少年抬起头,“水烫吗?还是脚疼?”

一个娇生惯养的柔弱女孩,自出生以来大概还从来不曾在一天之内走过那么多的路,少年握着她的双脚,发现除了沾染上去的已干涸的血迹外,还有新鲜的血液正缓缓自摩起的水泡里渗出来。

女孩摇了摇头,水不烫,脚也不觉得怎么疼,比不过心里的疼。她依然止不住哭。

少年有些明白了,于是不再说话,低下头继续用水轻轻掬洗她受难的双足。

长年习武握剑的手心结有厚茧,磨挲在她幼细的肌肤上,感觉却很舒服。他的动作比她想象中更为细致。

他很轻柔地为她洗了很久,令一双斑驳的脚又恢复了莹白如玉的本色。

微妙的接触产生了微妙的感觉,女孩渐渐停止了哭。

因为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为她洗脚,与以前娘亲和奶娘所给予的经验全然不同。

以前娘亲说过,女孩子的脚不能随意地露在男子的面前,尤其长大以后,能够看她摸她脚的唯有夫君而已。

可是,如今大哥哥亲手为她沐足……

她望着他微俯的脸,那是一张很俊朗的面孔,眉那么浓,鼻那么挺,眸色深如夜空。

“好了。”

他已经用柔软的布巾替她把脚擦干,抬起头却触到她痴茫的眼神,怔了一怔,问:“怎么了?”

她慌忙地摇了摇头,脸红了。

把脚抽回来,他又手快地递上了鞋。

鞋是丝履,因为父亲经营丝绸生意,家里最丰足的便是绸缎。但是,精致而娇贵的丝履明显不适合长途跋涉,才走了不过一日路程,就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

她手捧住了鞋子,又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别哭了。”这一次他开口劝了她,“你在外城还有什么亲戚没有?我送你去投奔吧。”

“没有……”

就算有也是平日不大走动的,所以父母也不太在她面前提起,她根本不知道。

“那……先睡觉吧。”他只得道,“今天一天你必定累极了,早点休息。”

说完,他伸手抱起了她。

在他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身段真是娇小,而且好轻。

她没有穿上鞋子,他直接把她抱上了床,与父亲抱她的姿势一模一样。

当他把她放下的时候,她抓紧了他的衣襟,“大哥哥,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他犹豫了一小会儿,便点了点头,“好。”

这是惨祸发生之后的第一夜。

她很累,头一沾到枕头就睡去了。

但是,再也没有甜蜜安静的梦境。

血腥、恐惧、孤独、离恨和荒芜占据着整个梦的世界。

她忘不了昨夜的血流成河,忘不了今晨亲手放火焚烧家园的凄伤无助。

她梦见沾染了亲人鲜血的双脚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仿佛有火正在焚烧,炙热地痛着。

她在梦里痛得哭个不停,直到躺在身边的少年将她唤醒。

“小延!小延!”

她满面泪痕地睁开了眼睛。

他抱住她,轻轻拍抚,“小延,你做噩梦了。”

不,不是噩梦,她倒宁愿只是一场噩梦,梦醒来所有失去的东西都还在,唯一的遗憾只是不见了大哥哥。

她再也睡不着了。

觉得有东西硌到了自己,发现少年怀里除了抱着她之外还抱着剑。

真奇怪,居然连睡觉都抱着剑。

这把剑对于她来说也是亲切的,它和它的主人一起拯救了她。

并且,它比它的主人更早出现在她的眼帘里。

“它叫什么名字?”

不由自主问了出来。她认定它该有一个名字。

它的确是有名字,但凡宝剑都有它的名字,就算原本没有名字,也会因它的出色而被别人冠上名字。

“残夜。”少年答道。

夜将残,天际微露白光。

黑的剑身是夜,而交错的银光便是天际曙光了。

一把好的剑,总会有一个贴切的名字。

“我永远都会记得这把剑。”小延说。

对于她来说,它撕裂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夜,带来一丝曙光。

其实她还想说,她也永远都会记得剑的主人——救了她命的人。

她的目光从剑身上移回到他的脸上,“残夜哥哥……”

少年一愕,随即道:“残夜是剑的名字,我的名字并不叫残夜。”

“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小延有些失落,带着几分哀恳地望向他,“哥哥,我喜欢你也叫残夜。”

这一刻,暂时忘记了最痛苦的事,她的话开始有点多,那是遭遇大劫之前的天真本性在复萌。

名字所代表的是什么?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持残夜剑的人,名字也叫残夜的话,会比较好记吧?

这么一想,少年也不再辩驳,“好吧,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小延。”

她喜欢听他叫自己小延时的语声与嗓音。

低沉浑厚的嗓音,说什么都有点冷淡疏松,但唯有唤她的名字时,总伴着无法言喻的温柔。

“哥哥,小延今年八岁了,你呢?”

“十六。”

“你的家在哪里?”

“中原。”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你的家人呢?”

“我家破人亡,已经没有什么家人了。”所以才可以无牵无挂地浪迹四方。

原来,他与她的身世是一样的。

“你们家……也是因为坏人洗劫吗?”

少年摇一摇头。

她等了许久,见他并没有继续想说的意思。他不想说,她也不好再细问。经过此事,她已经可以理解揭人疮疤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哥哥,你的功夫真厉害。”换个话题。

他轻轻笑了一笑。很浅的笑,但很柔和。

“你的剑也很厉害。”她又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哥哥那么厉害,我就可以为我家人报仇了……”

罪魁祸首还逍遥在外,她记得那张脸。

“哥哥,你教我功夫好不好?”

少年呆了一呆,不置可否。那时他并不以为她是当真的。

那一夜后来又说了许多话,大多数都是她在说,他听着。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家里人的事,边说边忍不住又嘤嘤地哭,他也不劝她,只静静听着。

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他也是这样,话不多,只是听她说,他是个好听众。

直到后来分开,她也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

他说他立志是要做一个游侠。大多数游侠都有一个神秘的出身,所以他即便在她的面前也都一直对自己的过往和师承讳莫如深。

后来,她说得累了,也哭得累了,便闭上眼睛不再出声。

他躺在身边让她觉得很安心。

奶娘说过,女人一生只能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那个男人便是她未来的夫君。

那么现在她与他同床共枕,他会是她未来的夫君吗?

晨起,她独自静静梳洗。

虽然以前什么都不会做,奶娘一手包办了她的生活起居,但现在不得不学会自立。

梳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头,有点泄气。

少年从门外买了早餐进来,她在镜子里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笑。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笑起来很可爱,也很美丽。

“小延,过来吃饭。”他招呼她一声。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无奈地把头发松了开来,决定先填饱肚子再为梳一个稍微过得去的发型而继续努力。

饭是小米粥,就着一小盘咸菜和几个白馒头。

相比以前的生活,有点简陋。一切都必须得重新习惯,于是她吃得很香。

吃到一半的时候,少年开口了:“小延,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亲戚可以投奔,我将把你交给一户家境殷实又需要小孩的人家收养,环境或许未必比得上以前,但至少你又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了。”

这话犹如当胸打了她一拳,把她打闷住了。

把嘴里的一口未嚼完的馒头缓缓吐了出来,她说:“哥哥,你不要小延了吗?”

她一直以为他救了她,就会把自己留在身边,她也渐渐把他当成可以一生相依的人。

少年被她话里的归属感震到——你不要小延了吗?听上去她真的打算跟在他身边了不成?

“你当然不能跟我在一起。”忙道。

“为什么?”她不懂。

“我是一个四海流浪的人,没根没底的,我根本不能照顾你啊。”

“你照顾得我很好啊。”

带她赶路,住客栈,沐足,安睡,饱食……如今这样的日子她已经很知足了。

少年叹了口气,“你以为我常常都可以住客栈有温饱吗?”

捺着性子告诉她,这次只是例外,是因为有她在身边,而平常的话,他不是睡桥洞就是睡破庙,天为被地为床的情况则更为普遍,而且,常常是一个冷馒头就熬过一天。

“我身上没什么钱,通常能省则省。这就是一个穷剑客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你能过得了吗?”

“能!”她来不及思考便拼命点头,他能她也就能,她不想离开他。

少年摇了摇头,“再者,你是一个女孩子,虽然你现在还很小……你我无亲无故,你觉得我带着你方便吗?合适吗?”

他真的很不会说话,一句无亲无故,令她感到无限失落,原来自己在他的心里果然什么都不是。

“我……我可以嫁给你。”脱口而出,“哥哥,小延长大以后一定要嫁给你。”

其实要攀上一些关系,就说做他的妹妹也可以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发的是什么昏,居然就童言无忌地说出要嫁给他。

早在他替她沐足之时,或者他与她共枕之刻,她就开始幻想他会是她将来的夫君了。此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一时也忘了什么叫难为情。

少年微愕地张开了嘴,但很快便失声笑起。他依然不以为她是当真的。

但还是有点被感动了。

因为之前他所救助过的孤男孤女不只她一人,但提出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的却只有她一个。

“你会改变主意的。”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算是答应让她跟着他。

但他坚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改变主意的,她不可能受得了那样的苦。

到那时候,她便会乖乖顺从他的安排,找一户好人家过一种平凡的日子。然后将他慢慢遗忘。

尽可以遗忘,他不需要他救助的人会记得他。救人,并不是为了让人记得,这就是他的侠义之道。

她总算知道他是怎样养活自己的了。

卖艺,打零工,做苦力……

收入原本微薄,却还要周济一些更穷困的人。

怪不得他清贫得住不起客栈,而且有时连三餐的温饱都难以为计。

偶尔会做些劫富济贫的买卖,也算发笔小财。但他给自己留下的数目是稀少得可怜的,其他部分还是给了最需要帮助的人。当那些人望着从天上掉下来的银子,却还不知道布施的恩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虽然无名,但看到被救了急的人欢天喜地的模样,真的会让自己也变得很开心。

就好像跟着哥哥,生活不是一般的苦,但小延心里却很满足。

脚上已经不再穿丝履了,而换上了耐走耐用价廉物美的草鞋。

双脚在磨了很多次泡以后结出了茧,也不会再痛了,偶尔实在累了,哥哥也不忍心不背着她。

一个冷馒头支撑一整天原来并不算是困难的事,反正她人小胃小。

睡在荒山野地虽然风大了一点儿,但依偎着他却还是觉得挺暖和的。

“小延,你还可以忍耐多久?”

日子长了,少年终于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比你能想象的更久。”她恬笑着望向他。

最近已经开始不再沉湎于痛苦的回忆和哭泣了,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难道你真的不觉得苦吗?”

“苦啊,”她认真地点点头,“但是我很开心啊。”

“真的……有那么开心吗?”他很狐疑,简直半点也想不通。

“哥哥,你也教小延武功好不好?”她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

“为什么要学武功,真的想报仇吗?”

她轻咬着下唇不做声。

不止是报仇,还为了可以在某一天与你并肩行侠。

这一回,她不好意思直率地说出口。

许久,她找到一个有些像样的理由,“至少,当哥哥偶尔不在小延身边的时候,可以自我保护。”

少年望着她,沉思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我教你一套最易自我保护的剑法。”

“如果我想学的是残夜剑法,哥哥会肯教小延吗?”小延却又问。

少年呆了一呆,才道:“会。但是,残夜剑法太难,就算是我也还没有学全,会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越长时间越好,这也是一个最好的可以一直呆在他身边的理由不是吗?

小延窃笑地点头,“小延不怕困难。”

女孩其实一直都比少年想象中聪明。

倒是他自己,其实是个七情上脸的老实人,肚子里一点弯弯都没有。

教剑法的进度很慢,是小延故意学不会,一直在拖延。

她喜欢他俯过身来,手把手纠正她不规范的动作时的靠近。所以明明可以做得很好的动作,也故意犯点小错。

对于她的屡屡失误,少年有着费解的无奈,“小延,你有一双那么灵巧的手,可对于练剑却似乎实在缺乏天分。”

是的,她有一双灵巧的手。

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添补用度,她把竹枝剖成细条,编织各种各样的玩物摆摊贩卖。

她会编蟋蟀、蚱蜢、螳螂、蝴蝶、龙虾和各类花卉,活灵活现。

后来因为常穿草鞋,只天天研究,便无师自通也学会了编织。

自己赚取零用钱以后,她还购来各色丝线、珠子与铃铛,编织各种花样的装饰绳结与穗子来卖。

曾经用银蓝两色的线编进七个细小铃铛,做了一个精巧的剑穗想送给少年的残夜剑,却没想到被少年一口拒绝了。

“残夜不需要任何装饰。”

他的语言风格总是不够婉转,听上去硬邦邦的。

之后,便迎来了与小延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冷战。

小小女孩居然因此而生了大半日的气,对他不理不睬起来。

叫她吃饭不吃,叫她睡觉也一个人抱膝坐得很远。

都说女人心思最难猜,没想到小女孩也会叫人如此头痛。

少年没有办法,迁就地靠近她,问她:“怎么了?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小延还是不理,把头垂得很低。

少年伏低了身子去看她的脸,她嘟着嘴往旁边一扭头。

“小延……”少年唤一声她的名字,些许无奈。

他依然坐在她的近旁,却什么话也不说,只也沉默起来。

哄女孩子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他素来语拙,对此更是无法精通。

真搞不懂,小延在他身边素来懂事乖巧不需人费心,如何竟也会耍起小性来。

终于还是小延自己忍不住了,抬头瞥他一眼,有点小幽怨。

“我好心好意,花了好多心思为你编织一个剑穗,你为什么不要?我……我好恨别人辜负我。”说着,眼里泪花已经浮闪出来。

少年搔了搔头,皱着眉想了一下,才道:“在残夜上悬挂铃铛,你觉得是个明智之举吗?”

“什么?”

“如果遇上高手,决斗过程中铃铛乱响,不是自露破绽吗?”

“啊,这个……”

“而且偶尔我是劫富济贫的飞侠,半夜里在人家的院落间穿梭来去,身上丁当作响的话不是自暴行迹吗?”

“哦……”

她明白了,有些惭愧自己的思虑不周,只图了一时的好看,没想到实用起来是诸多不便的。

“那么……我替你编个没有铃铛的花穗,好不好?”

少年为难地望着她,“可不可以还是不要?”

“这又为什么?”

“因为……长穗子飘来荡去,实在麻烦得很,影响握剑的手感。”

他不比那些花拳绣腿的公子哥儿,实在不需要一些不实用的东西,“你想,我是一个剑客啊,行走的日子虽然不长,但也结了一些仇家。每一次的出手都面临你死我亡,半点马虎不得。就好像我连入睡时也抱着剑,做出一个能够在最短时间应变、最快拔剑的姿势。所以我的剑是要最利落最趁手的,不能附加任何的东西来影响它的手感,从而变成它的累赘——你明白吗?小延?”

小延赌着气瞪了他许久,到最后只有叹了口气,“罢了,难得想拍个马屁,没想到还拍在马腿上了。”

说完,自己又“扑哧”笑了一声。

那一瞬之间绽放的笑颜,似鲜花盛开一样,让人眼前一亮呢。

除了练剑,女孩干别的事都能应付自如。

就好像原本梳不了一个像样的头,在练习了一段时间以后,也能得心应手了。

“我现在的手艺,如果去大户人家当个梳头丫环,必定可以博得主人的专宠。”为此还曾得意地自吹。

“不用去当丫环,”他立刻接口,“就到小户人家做个女儿,也肯定让父母爱不释手了。”

小延听了这话却手头一滞。

他什么意思?还是不忘记要将她送给别人收养吗?

心下不由自主地慌乱,转身,对他露出掩饰的笑意,“哥哥,小延帮你梳头好不好?”

“什么?”他一愣,随即有点脸红,“不用!”

她轻轻一绕便绕到他的身后,双手搭住了他的肩,整个人趴在他的背上,“不嘛,我就想替你梳个头。”她的嘴唇靠在他的耳边,“哥哥,好不好嘛?求求你啊!”

他反手想拨开她的手,“不用,真的不用……”

可她反而更近一步地用整个手臂去圈住他的脖子,“哥哥,求求你啦……”

他终于禁不起这样的撒娇,脸红,脖子也红,“好、好啦……”

“答应了吗?你答应了,是吗?”

“是。”

她把他的发散下来,他的发握在手里比自己的粗,也更硬。

她小小的手替他轻轻把发梳理得通顺,一头发披在身上的哥哥看上去斯文清俊,若再换上一套长衫,倒真的像个倜傥的公子哥儿。

她替他把发束起来,一边束,一边轻声地道:“哥哥,小延在你的身边,可以替你解闷,给你梳头,为你洗衣,让你分忧,小延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不会给你增添任何的负担,小延也会好好学剑,不会成为你的负累……哥哥,你不会不要小延,是不是?”

少年无言,这许多日子,她呆在他的身边,渐渐好像变得习惯了。的确,她很乖巧,一点也没有给他增添过什么麻烦,比他想象中顺利了太多。他其实渐渐已经没有非要把她送走的想法了。

但此刻听她自己如此哀求,突然心里觉得无比温柔——就真的那么喜欢呆在他的身边吗?餐风宿露、自给自足外加有点担惊受怕的日子真的比寄宿于一户稳定的人家更让她充满乐趣吗?她原来竟是如此如此的依恋着自己吗?

“哥哥!”见他久不开言,小延心里紧张而又不落实,“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小延吗?你难道真的舍得让小延走吗?哥哥,求求你不要……”

她都想哭了。

“好好梳头。”他轻喝一声,“如果你梳得不好,我倒真的会改变主意,不想留下你了哦。”

她一怔,渐渐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惊喜不胜地欢叫起来:“哥哥!这么说,你是打算要留下我的,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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