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以至于云纹先生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不知何故,未晓棠心神不宁,非要锁了门,送他一程。两人漫步,沿途看着古街新衢,更觉得旧事如同昨日,人生一场大梦。
一路平安,未晓棠远远看着云纹先生走进会同馆,这才放下心来。他便回茶铺去,刚开了门,忽然就被一众士兵闯进来,骂道:“今天在这里喝茶的那人呢?”
未晓棠见那人所问的正是云纹先生所坐的地方。未晓棠惴惴不安,生怕有人识破了云纹先生的身份,只得道:“官爷,小人在这七星灶上只管煮茶,卖茶,哪能管得了南来北往的客人。今天喝茶的人走了好几拨,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
那人道:“就是一个头戴逍遥巾的秀才,我还说他有些富贵相貌。”
未晓棠编个谎话,道:“小人想起那人来了,官爷您走后,他也就走了,好像说是要往扬州去,着急出城赶船。”
等到士兵走了,未晓棠心绪惊骇不已,这样强烈的心情和六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为防范异族来侵,各位藩王在封地都建立有强大的武装力量,日积月累,渐渐地居然成为对中央朝廷的潜在威胁。于是建文皇帝一登基,便对各位王叔下了削藩令。为此,燕王起兵反叛,南北战争相持数年,直到北军攻破金陵,燕王登基为帝。这场叔侄之间的较量,史称靖难之变。当日城破,未晓棠和师父立在檐下,看着四方冒起的滚滚硝烟,也是这样的担心,果真几天后传出皇上驾崩的消息。师父急火攻心,就此病倒,没过多久便病故了。
如今忆起往事,未晓棠扶住桌子,勉强平静下来,心想如继续下去,只会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未晓棠也不点灯,坐立难安,左右也等不见云篆回来取茶,只得点了一盏灯笼,重新锁了门,孑然往南城去。
开朝洪武皇帝在登基前,出身穷苦,曾经靠乞讨为生。所以登基之后,对乞丐也格外宽容。听说秦淮河往南,有个乞丐帮,帮众散布在城内外各个角落。打听江湖中事,最是准确。未晓棠行色匆匆,却又小心翼翼,他过了秦淮,又往南越行越荒凉。只有一些简单的民居,他见街边蜷缩着几个乞丐,上前道:“几位,在下求见乞丐帮的首领。”
那几人看了他几眼,哈哈嘲笑,并不理他。未晓棠又问了几人无果,悻悻而归。只得独自返回去,每天便在街头巷尾盼望着遇见云篆等人。
那日,云篆见到官兵手上的画像,也不便与云纹先生多说,忙带古砚出了门赶往漱玉坊。云篆扫扫冠发,道:“古砚,我进去该怎么说。”
古砚道:“不如请彩笺姑娘问问。她定知道。”
云篆道:“我问的就是,我该如何向彩笺开口。”
古砚道:“最宜直说。”
云篆迈步进去,声称要见彩笺,却被漱玉坊崔妈妈拦住,也不得通报。云篆也便不和她争执,心道:“我想要进去,凭你就能拦住我?”
出门带同古砚,绕道漱玉坊后院的小巷,那小巷子幽静深邃,古砚忽道:“你看那鸽子,怎地如此眼熟?”
云篆抬头一看,见正有一只白羽红翅的鸽子从头上飞过,飞入一棵大树下。云篆随口道:“大千世界,想找个和你长得相似的人,恐怕也有。何况飞禽走兽。”
云篆指指漱玉坊的院墙,道,“我们从这里进去。”两人见周围无人,双脚一登,飞身而起,攀上院墙。院子里静悄悄地,枫树枝头停着几只飞雀,云篆和古砚翻墙而过,落在细竹旁边,那飞雀听到人声,张开翅膀“突儿——”地一下飞走了。
两片垂下的竹帘子微微一晃,古砚忙出刀一挡,只听“当”的一声,再觉得佩刀一震,不由地退后两步,这才看清掉在脚边是一只剪刀。古砚忙张臂,护住云篆,主仆二人一看那竹帘子后边走出一人,道:“什么人大驾光临。”
云篆见那人笑语盈盈,竟然是彩笺,忙躬身行礼,道:“彩笺姑娘,是我,姑苏留云庄的云篆。”
彩笺昨晚见卓青飏只身过来,早已料定云篆会亲来,只是没想到他来的比自己预设的时间要晚。彩笺道:“云少爷前来,所为何事?”
云篆心内犹豫,直说只怕不妥,忙走过去,道:“路过,就想进来看看。”见那竹帘子之后放了两盆小小的白海棠花,想来刚才彩笺正在此处修剪花枝。
彩笺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青螺姑娘说来吧。她就在我这小楼上,我去叫她。”
云篆道:“不急,不急。”
古砚心里苦笑:“真不知道这拐弯抹角说话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
云篆寒暄几声,道:“彩笺姑娘,上次得聆清音,犹如天籁,小可十分钦佩。”
彩笺温和一笑,道:“公子过誉了。”
云篆忙道:“刚才路过一家茶店,有一种桂花龙井茶,味道奇妙,特别买了来送给你品一品。古砚,把茶拿来。”
古砚这才发觉忘记拿走包好的茶叶,道:“想来是走得急,忘了拿。”
云篆瞪他一眼,讪讪地看着彩笺,赧然笑着,道:“家童放肆惯了,等我回去好好教训他。”
彩笺不以为忤,道:“古砚少侠,可不是一般的家童,云公子不要太过苛责呀。姑苏人杰地灵,的确名不虚传。”
云篆笑着道:“正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城姑娘温柔斯文,少年风流倜傥,物产丰饶,人文鼎盛,白公草圣,诗书传世,苏绣园林,遐迩有名。一年四季里,春日沐雨采茶,夏日荡舟观荷,秋天拜月赏桂,冬天踏雪寻梅,游目骋怀,心旷神怡,你道美妙不美妙。”
彩笺道:“听云公子一言,如同身临其境。”
云篆看着彩笺的眼睛,道:“不知为何,我觉得和彩笺姑娘十分投契,隐隐地似曾相识。不知道彩笺姑娘仙乡何处?”
彩笺神色黯然一下,道:“风里来,雨里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唯有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云篆自悔失言,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姑娘心胸豁达,小可自愧不如。”
彩笺莞尔一笑,道:“说了这许久,你再‘不急’,有人该‘着急’了。”说着绕过墙后登梯上楼,叫了青螺下来。
云篆以扇击掌,见青螺面容憔悴,心想她这些天流离失所,不由地脸色一红,躬身致歉,道:“青螺姑娘,先前我说话冒冒失失,如有得罪,千万原谅我。”
彩笺听他扭扭捏捏,委屈萦怀,噗嗤一笑,招手道:“古砚兄弟,我们到那边的廊上坐一会儿,让他们说话。”
青螺道:“云公子,感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已经想好了,我打算回岳阳了。”
云篆听了,有那么一刻神思恍惚,忙道:“青螺姑娘,为什么要走?你原谅我吧。”
青螺不经意地笑一笑,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也从来没有记恨过你。昨天下了半夜的雨,我睡不着,站在楼上,一直在想我要往哪里去。终于,我还是想通了,等到我的兄长身体恢复一些,我们就启程回岳阳去了。哦,你还不知道,我终于找到了我那失散多年的哥哥。”
实际上,云篆昨日在路上早听卓青飏讲述了当日青螺为水穷居士疗伤的事情,只是此刻听来,云篆佯装才第一次听见,道:“潇湘门,梅澹烟?”
青螺默默地想起云篆当日曾经写的那篇祭文,择要说道:“飞来横祸,梅宗罹劫。父母离世,风刀霜剑。生死未卜,长兄澹烟。青螺不幸,孤于幼年。多赖秦父,几多照看。廿岁春秋,十载暑寒。纸短情长,笔拙意远。在天英灵,安息长眠。阴阳永隔,日夜牵念。多佑兄妹,早日团圆。定是你的祭文感动了上天,感动了秦伯伯,他在暗暗地保佑我,让我在京城找见了我的哥哥。”
云篆不由地掉出一颗眼泪,道:“你的哥哥找到了,他还能陪你许多年,而我……”他定下心,道:“在你返回岳阳之前,我要求你一件事,请你千万答应我。”
青螺道:“你何必说‘求’,听得我的心痛如绞。”
云篆道:“青螺姑娘,想必你也知道留云庄有‘笔墨纸砚’四大护卫,我求你帮我医治留云庄的紫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