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中一条小小的巷道,白墙黛瓦,杏林堂只是跻身于众多商铺中的一家小药堂。前厅是问诊的坐堂和抓药的柜台,后厅则砌成一排的小泥炉,用来烹药。水穷居士躺在后堂的木床上,昏迷不醒。
忽然,一阵期期艾艾的女子啼哭从后厅传来出来。药堂老板人在前厅,听到哭声,心中一舒,小心翼翼地掀起帘子朝后堂一看,只见水穷居士和卓青飏一个在床上,一个倒在地上,青螺伏在他们身旁哭得伤心欲绝,心道水穷居士和卓青飏定是被毒死了。
药堂老板慌忙走出门去,见那巷子的一棵梧桐树下正站在一男一女两人,钳制住药堂的抓药先生,便走过去,道:“事情已经办妥,可以给我解药了吗。”
那男子阴测测地一笑,问药堂老板道:“那个闯进去的男人死了吗?”
药堂老板唯唯诺诺地道:“我刚看了,确定他死了,此刻正倒在后堂地上,那个姑娘正在那里哭泣呢。”
那女子容颜秀丽,本是绷着脸,但听到此展颜一笑,道:“二哥,我这一手怎么样?”
那男子道:“高明!只要卓青飏一死,剩下的那个梅家余孽,不足为惧。根本都不用父亲出手,你我兄妹就能为大哥报仇了。”松开手上的抓药先生,丢下两粒丹药给他们,道:“这是解药。”
这二人正是甘江口神农山庄少庄主楚云飞和其妹楚云梦。当日,卓青飏为救青螺大战于神农山庄,还失手杀死楚云岭。后来楚云飞吩咐下去全力追捕青卓二人,但卓青飏和青螺借乘云篆所雇的大船,放帆夜发,逃得无影无踪。
而长子楚云归意图反叛楚云飞在神农山庄的权位,事发之后被囚住。楚凤南年事已高,心肠却有些软了,正所谓“虎毒不食子”,迟迟没有处置。楚云飞察言观色,已明其心意,既想要杀了楚云归为母兄报仇雪恨,又担心伤了父亲的心。倒是楚云梦硬起心肠,闯进囚室,捏住楚云归的口鼻,灌进去一瓶毒酒,生生毒得他七窍流血咽了气,这才罢休。
楚凤南知道了这件事,见楚云梦年轻烂漫的样子,又不忍斥责于她,只得背着人流出两行热泪,一来楚云归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再没有出息,不合心意,但毕竟父子亲情血浓于水;二来见到楚云梦能狠下心如此对待同父异母的兄长,楚凤南终于在大半人生过后感受到了无比的悲凉。夜深人静的时候,楚凤南更是出奇地想念楚云岭,那个从小跟着自己闯荡江湖、颠簸流离的儿子,那个从来不计得失照顾弟妹、又背地里兼顾长兄的儿子。楚凤南闭上眼睛,猛然就能想起十八年前的时候,楚云岭被梅望久一招见鬼手抓伤心口晕倒在地的场景;这次又是楚云岭,为了抢救自己,甘愿自撞刀剑赴死。想得久了,楚凤南越来越觉得包心的钢铁被溶解成一团慈爱的柔情。
楚凤南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楚云岭的房间,推开门,淡淡的月光倾泻进来,楚凤南看看周围,陈设布置,十分简陋。楚凤南就独自坐在其中。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喝斥,道:“什么人?”
原来是楚云飞在神农轩处理事务,路过的时候忽然看见大哥楚云岭的房门开着,便几步跟进来。月光底下,他才看出来是父亲,黑灯瞎火地坐在那里,忙道:“父亲,眼看就是三更了,您为何独坐在这里?”
楚凤南长叹口气,道:“没什么,睡不着,起来走走。为什么你大哥的房子这样朴素?”
楚云飞道:“大哥常年在潇湘,所以他心爱的东西都搬过去了。这里的房间只是他偶尔回来住住。”
楚凤南心中才有了一丝安慰,道:“他毕竟是你大哥,偶尔回家,也该住得舒服些。你要命人多给他添置一些……”忽然想到楚云岭已死,只得住了口。
楚云飞也察觉起来,忙应了一声,又岔开话题,道:“父亲,您知道英雄大会吗?”
楚凤南道:“英雄大会,那是中原武林名门大派举行的盛会,据说是有主办的门派邀请武林同道商讨江湖中事。参会的门派往往也会结成同盟,彼此照应,方便门下弟子未来在江湖行走。可惜,我们神农山庄一直无幸参与。”
楚云飞道:“这英雄大会每五年举办一次,每次大会也都会选出下届办会的门派家族。这次召开英雄大会的就是江南留云庄。留云庄的云公子前来拜寿,特地送上邀请神农山庄出席的请帖。”
楚凤南道:“哦?定的是哪一天?”
楚云飞道:“八月十五中秋。儿子心想这已经七月二十二了,到月底便要启程了。父亲以为如何?”
楚凤南动动心思,道:“留云庄!留云庄这些求我们保全他们家的紫毫护卫,所以事事臣服,不敢硬争,送请帖也是笼络人心的情面。不过我有些担心。”
楚云飞道:“父亲有何担心?”
楚凤南道:“紫毫的病,不是一两日,八九年前,江南名医束手无策,这才寻到潇湘门来。岭儿和梦儿,哪里会治病,后来还是我翻阅潇湘门遗留下的那部《青囊书》,大致用些药,并称要十年治疗,才能痊愈。可眼前十年将满,我担心留云庄会大举问责。”
楚云飞嘴角一笑,道:“父亲所虑极是。儿子也早想到了这一层,于是想出来一条妙计。”当下伏在楚凤南耳畔叙说。
楚凤南听了,却也不喜悦,感叹一声道:“区区一个仆人生了重病,留云庄还几经辗转求医问药,上下一心。”说不下去,只得又叹口气,道,“楚云归生前住在哪个房间?带我去看看吧。”
楚云飞只得走出门来,在前边引路,走到长院南房,那里也都是些庄丁仆人的居所。楚凤南推开门,见这里的房间更是简陋,有些怀疑地道:“这里?”
楚云飞脸色一红,道:“也不都是,不都是这里。我有给他安排别的房子,他素日说这里会起居方便,便就在这里住。”
楚凤南已听出他在撒谎,也没有揭穿,道:“云飞,父亲老了,家里的许多事,都不管不问了。此刻再想过问,已然也晚了,父亲就看开些,不再问了。只是你知道吗?父亲四个儿女,名字都是亲自取的,归岭飞梦,你知道出自哪里?”
楚云飞背心一阵冷汗,摇摇头,道:“儿子不知道。”
楚凤南在长院之中踱步前行,楚云飞趋步跟着。皎洁的月色如银,照的神农山庄亮堂堂的,楚凤南指着院子东北角的飞檐道:“你知道那座楼叫什么吗?”
楚云飞答道:“飞梦楼。”
楚凤南点点头,又指指东南方向,道:“那你知道和飞梦楼相对应的位置是什么?”
楚云飞并不知道那里还有什么建筑,道:“如果儿子没记错,那里应该只是一片土丘吧。”
楚凤南黯然摇摇头,道:“那里曾经有一所阁楼,名字叫作‘归岭高阁’。楚家祖先,曾经从南方的苍莽山岭北上至此,在这里建筑了神农山庄,当年,庄子东南角的那处就是最为恢弘的归岭高阁。父亲小的时候,便常常在那里玩耍,后来父亲长大了,有了云归和云岭两个儿子,他们兄弟两个也总是爬上高阁的屋檐捉燕子,常常被燕窝落下的灰迷了眼睛。”
楚云飞侧眼见他面前的父亲两鬓白发,回忆往事脸露微笑,只是泪光盈盈。楚云飞心绪一愧,神色青红不定。
楚凤南道:“后来有一年,也不知为何,云归的母亲就在归岭高阁里上了吊。那些天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雨,归岭高阁终于在暴雨中坍塌了。当年,父亲闯荡江湖,不在庄里,后来才得知这件事情,后来着手重建归岭高阁,但都是建到一半便发生诸多意外,最后迫不得已放弃了重建的想法,那里只留下一片土丘。”楚凤南看看天上悬着的半月,道,“云飞,父亲年少的时候,有许多人生的道理并不明白,等到明白的时候已然晚了,失去的才让人更珍惜。归岭飞梦,同宗同源,失去哪一个,父亲的心中都是不忍心的。缺月能再圆,落花逢春好,今有飞梦立,不见归岭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