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女人“嘤嘤”地哭起来了,一边走一边哭,把那只箱子扔到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送。她哭了一会儿,像哭岔了气似的,停顿下来,道:“天,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缨儿,你要是伤心便说出来吧,随便说些什么好,解解闷子也好,人生哪里能没有坎坎坷坷?你想开些好吧。”
前边的还是几声叹息,却也不说话,只把两只脚使劲往地上跺了跺,又继续往前走去了。
她们走到夏老太太的宅院前的时候,天还未大亮。院门前枯死的野草和树枝上沾着一层雪白的霜花,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在被寒冷侵蚀得了无生机的野色下边。她们的头发和衣服上沾了一层清淡的露水,她们的脚磨得又红又肿,前边的泡才破,后边的泡就赶上来了,但她们的脚已经被冻得毫无知觉,感觉不到痛了。
她们支着腰身,去扣那扇黑色栅栏门上边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她们哑着嗓子叫阿红的名字。随后,见到窗户里边亮起一盏明黄色的灯。阿红便从那黑洞洞的走廊里头走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衣秋裤,背上斜斜地披着一件羽绒外套。她走到台阶上,看清了外边的两人,便一个箭步地往院门前跑,边拉那门栓子,边抹眼泪,道:“缨儿,是你们?缨儿,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来得这样早?昨儿半夜的时候,老太太让我给那边的宅子打电话,好长时间没人接,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情,老太太急得不行,本来就已经犯了头疼的毛病,现在人一急,又发起烧来了。天亮以前,我才给她服了退烧药,现下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见到一个浑身泥污的女人,显得那么陌生,一头黑色的卷发像被水洗过一样,乱蓬蓬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脸冻成了青灰色,一双眼睛里头密密地布着红血丝。阿红便呜咽起来了,准备将身上的那件衣服披到她肩膀上,给她御寒。但夏络缨却不理睬她,一步一拐地往台阶上去,她的两只细瘦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里去了。她缓慢地走到夏老太太的房门前,便将两只拳头放开了,她慌忙把一头像枯草似的乱发随意梳理两下,又飞快在身上和腿上使劲地拍拍,然后她一只手将头上那顶帽子扯下来,按在自己胸口上。她推了门迈进去,听见老太太在里间的床榻上咳嗽,老太太小声道:“是我的孙女儿回来了吗?”
夏络缨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想回话,却发不出声音,她用那只紧握着帽子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一边缓步地往前走。
老太太又道:“人老了,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就疑心这疑心那的。哪能想着谁,谁就能来?天还早呢,我的孙女儿定还懒在床上做着梦呢。”
夏络缨终于吐出细如蚊丝的声音,叫道:“奶奶。”
老太太似乎未听到,又是几声咳嗽。
“奶奶。”夏络缨又叫。她走到圆弧形拱门前边,才挽起碧绿的珠帘,便看见老太太慌忙从床塌上挣扎着想坐起来,她一双干瘦的手臂试图撑着梨花木的床沿坐起来,但整个身子却扭动着扑倒在床沿上了,她拼命抬起那张清瘦又苍白的脸来往门口看。
夏络缨再也忍不住,飞快地扑过去。她抱住老太太的肩膀,轻轻地摇,道:“奶奶,是您的孙女回来了,回来了就再也不走了。”
老太太便哭起来了,轻声道:“我以为我孙女儿专爱睡懒觉呢,哪能起得了这么早。我老太太刚才睡得正迷迷糊糊中,梦见你才四五岁的光景,站在夏家宅园子后边的梅花林中,你牵着我的手在雪地上走,好大的雪啊,那大片大片的梅花又红又美,红得像血似的。奶奶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竟从未到后边的梅园子里去走走。我一生里总把日子思量得严严实实的,从跟着你爷爷经营起夏家的产业起,我每天都只有两个时间,不是黑夜就是白天,想想还真是悔不当初。”
夏络缨哭得身子发颤,道:“奶奶,你就骂我吧,我是个罪人。”
老太太长长地一声叹息,道:“我的孙女儿从小乖巧懂事,奶奶哪里会怪你。夏家的产业是夏家人的,不论它是盛是衰,都是夏家人自己的事。”老太太说完便用一只手捂住了鼻子。“我和你爷爷为了如今的夏氏拼尽的大半辈子的精力,如今,我们老的老,去的去,把它交到年轻人手里,不管成也好败也罢,一切都是命罢了。”
阿红端着两杯红枣茶进来,搁到窗前的方木桌上。站在一边,看着祖孙两人抱头痛哭,便在一边“嘤嘤”地哭起来了,她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揉眼睛,把一双本就鼓鼓胀胀的眼泡哭得又红又亮。她边哭边小声道:“老太太,您本就病着,哭久了伤身。我泡了两杯茶,您和缨儿一人喝些润一润吧。”
老太太便放开了孙女儿,朝阿红点点头。眼神幽幽地转到窗外面去,道:“不论怎么样,夏宅都不能给了别人,那可是你太爷爷做生意,发家后买的一处宅子,几经修缮和扩建,后来到你爷爷五十多岁的时候又重建过一次,保留到了现在。不论怎么样,都得保住那处宅子。”
夏络缨伏在老太太胸前,轻轻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