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见到老太太坐在窗前一个中式镂花的棕红色长方塌上,身上穿着旧式的衬衫和衬裤,肩上裹着一块黑红色毛线披风,一直顺着前胸盖到膝盖上去了。老太太的头发像是刚洗过,有些微湿,用一支黑色发夹子箍住,耳朵上戴着两只青绿色水滴式耳环。老太太一只手往塌上拍了两下,道:“来,过来坐。”
两人缓慢地走过去,一左一右在老太太身边坐下。
夏络缨攀住老太太的胳膊,笑道:“奶奶,你气色看着真好,早上阿红打电话说您最近喜欢上喝花茶了,我记得您之前只喝碧螺春的。”
老太太一手握住夏络缨的手,微微一笑道:“人老了,再大的习性也得变了,就说我年轻的时候那风风火火的性子,现在我就算是想到院子里坐坐都得让阿红搀着,我之前也最喜些硬食,现在是专爱捡些软乎的吃食了,哪能跟以前比去。奶奶手脚不中用了。”老太太手在面前挥一挥。“哪能再和年轻的时候一样了。花茶挺好的,挺温和,就算在冬天,也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自然些、简单些就是好啊。”
叶昌航道:“我见奶奶刚才咳嗽来着,又说眼睛见风便落泪,可是身体有恙?我记得我父亲之前也有过这毛病的,先是请了一位洋医生开过些药,总是不见效果,后来还是他的一位老相识,老中医替他治好的,我回去便联系那位老中医去。”
老太太拿手在眼睛上抹一把,道:“无妨,无妨,我身体好着呢,老了老了,倒犯了个啰嗦多嘴的毛病,大概是前些天连着的雨天,湿气重罢了。话说你父亲现今大概也将近六十了吧?”
叶昌航答道:“等过了年就六十二了。”
老太太点点头,道“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我儿要是在的话,现在也该将近五十八了。”老太太的眼睛似在半空中,移向天花板看了看。“你父亲可是个功臣啊,夏氏当是多亏了你父亲,我儿心浮气燥,别看他外表上纤细瘦弱,其实做事又粗蛮。当初夏氏的枝叶还未跨省呢,若不是你父亲在沿海一带的威望,做事又谨慎勤勉,哪能有夏氏现今如此庞大的产业。如今沿海一带的分公司也全靠着你父亲一个人操心尽力。他可得健健康康的,夏氏定是不会忘了他的恩情。”老太太笑着拉住夏络缨的手。“还有我这个孙女儿,才初出茅庐的,很多事情都不能游刃自如,不能尽善尽美,这还需要靠你和你父亲的支持与扶持啊。”
叶昌航笑道:“奶奶过奖了,父亲身为夏氏的一员,为了企业尽心尽力也是应该的,我如今虽然未进夏氏,就算为了夏络缨,该有用的地方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老太太笑着,另一只手拉住叶昌航的手,按到夏络缨手上,道:“你和夏络缨认识也快十年了,这十年来,你们经历过各种坎坷,让我见到你们相互的情深意重,也该开花结果了,你们什么时候把婚事办了,让我也好了了一桩心愿。”
两人一左一右相视一笑,夏络缨笑道:“其实昌航已经向我求过婚了,我们商量着准备最迟今年年底办婚礼。”
叶昌航点点头,道:“父亲在几个月前就与我说过婚礼的事,他也是这样的想法。”
老太太看了看两边低着头的两人,笑道:“即然这样,奶奶我就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早些让我抱上个重孙子。”
几个人正说话间,听到正在院子里掸灰的阿红像在与人讲话。
阿红的嗓音是那种低沉沉的声音,她先说道:“原来是肖小姐,肖小姐您有什么事吗?”
那来人似乎一笑,道:“阿红,看你站在院子里看了我半天不应声,想是这么久不见,你倒不认得我了?”
阿红随声附和着笑,道:“肖小姐莫怪,想是日子太久了些,这日头又晃眼,加上您穿的这身衣服不是太醒目,我恍惚间看着像是有个人站在门口的,但又不敢确认。肖小姐过来不知是有什么事?”
肖莉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黑色紧身镂空裙,厥着嘴道:“莫非你是嫌我这身衣服太寒酸,配不上你这宅院不成?也是,人们都说这高家大院的仆人都清高,我如今早已不是这院子的主人了,你自然瞧不上。只不过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如今家业虽比不上夏家,但丈夫不管怎样也是个主任不是,也是有头有脸的。”
阿红连忙摆手,道:“肖小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可能是想多了。您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肖莉愣了一愣,问道:“夏老太太可是在家?”
阿红把手上一只鸡毛掸子往椅子上一扔,扯着栏杆上的被子抖了抖,道:“今天是老太太八十六岁生日,夏络缨和叶先生过来了,正在屋里陪老太太说着话呢?肖小姐可是找老太太有什么事情?”
肖莉嘿嘿一笑,道:“原来是老太太生日,我正是带着她老人家的孙女过来给她祝寿呢。”
阿红道:“那我去给老太太说一声,老太太今天有吩咐过,说今年也不是什么整生,让不用太过破费,所以就请了家里两个人,算是过来吃个饭,说说话。肖小姐你且在这等一等,我去叫一声老太太。”说完,阿红便去捡椅子上的鸡毛掸子,正欲往里屋走。
肖莉急忙叫道:“怎么孙女儿见自己的亲奶奶,倒还比上刀山过火海还难?”肖小姐把脚在地上一跺。“我就说阿红你还真不懂事,俗话说过门都是客,且不说我之前还当过这夏家的主,就算是个讨吃要饭的人也不至于让你这样作践。”
阿红的脚正踏上了几级台阶,又转过头来,一脸委屈,道:“肖小姐,你可莫见怪,老太太的脾性你应该是晓得的,她老人家一向是说一不二,你让我们这些做事的怎么好作这个主?”
肖莉把院门推得“咯吱咯吱”响,叫道:“你倒是把门打开呀,你这是想让我站在门口给你看门还是怎的?你倒是开门呀?”
阿红左右不是,胳膊上夹着那只鸡毛掸子,小跑着过去开门,门锁才一拉开,肖小姐便像一阵风似的挤进院子里去。她一进来,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一只手往后面一伸,道:“过来吧,依依,你奶奶的家,你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怕什么?”
后面的女孩子闷身不吭,穿着一件米白的棉布裤子,粉红色开衫外套,从院门前一棵梧桐树下面慢慢地移进院来。
肖莉便一把拉住她的手,大踏步地走上台阶去。
阿红还站在院门前,两只手扶着铁栅栏门,嘴里正要说些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吭哧吭哧”直喘气。
这时候,屋子里的三个人分别走出来,站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走廊里,几个人见了面先是一愣。夏老太太拄着一根油光水滑的拐杖,朝着来人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你,这么多年来,我竟不知道,你有这份孝心。”
肖莉把跟在身后的女孩子拉到面前来,道:“老太太,我带着您的亲孙女过来给您拜寿,祝您万寿无疆,平安喜乐。”
夏老太太嘿嘿一笑,道:“不敢当啊,这位可真是我的孙女?这么多年来,我竟不认识她呢,想着,我老太太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连自己的孙女儿都不能在堂前尽孝,这样的孙女儿,不要也罢了。”
肖莉笑脸一僵,嘴巴撇下来,低头对着那娇滴滴的女孩子,骂道:“见了你亲奶奶,你倒还像见了生人一样了,我白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养了你这么大,还平白的给人说事非去了。你可不要让别人认为这是我家教不严,这么多年来,我拼死拼活,我倒落得一个这样的名声。还当真应了那句,吃亏不讨好的话。”
女孩子让她这么一骂,咧开嘴哭起来,倒也不敢哭出声,单就拿着一只手去眼睛上揉,瘦小的身子像抽水机一样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