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大概已是初夏时节了。大片大片的桅子花开得正盛,夏宅前的那几盆新植的桂花树苗才被老魏换成了樱树,那是他才从一个老乡手里买下来,移植过来的,春天植进,才没几天便稀稀落落地开满了,整个院子像置身于花海中似的。
夏络缨春天里大病过一场,如今才愈。那是接近中午时分,天空是那种醉人的青蓝色。太阳热烈地从大路边一些郁郁葱葱的柏树和梧桐树间照下来,照在夏家宽大的铁院门和廊下的圆形柱子上,照着水池子边花圃里的杜鹃,照在才刚洒过水的草坪上。夏络缨坐在樱花树下的白色躺椅上,身上松松地套着一件雪白的长袖衬衫,一条长及脚踝的灰底蓝白碎花的棉布裙子,裙子一半压在她缩成一团的双腿下,另一半斜斜地吊在椅子上,掉到草坪上了。她的头发随意地用一支银灰色发夹鬈鬈地拢成了一个髻,象牙白的额头和细瘦的脖子间又细又碎地粘着好多绒发。她一只手环抱着双膝,另一只摆弄头顶上两丛花蕾。
刘妈坐在一边,两只手闲不住,边说话边不忘收拾散落在四周草坪上的碎花,她一点一点地捡,捡完了放到旁边的石子路上,她一边捡头顶上就一边落。
夏络缨仰头看了一眼阳光里的一处房顶子,道:“老魏如今六十多岁了,哪曾想他还有如此姻缘。他新娶的那个新娘子,我像是在哪里见过的,那****新婚,我也不好多问,只觉得眼熟罢。”她说完,低下头,将下巴斜磕在双膝上。
刘妈手里捏着一把花瓣,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嘿嘿一笑,道:“哪里是新人,俩人早就认识,几十年前的事了。一个三十,一个二十五,那老太太之前嫁过赵老将军的,那时候老魏还是个刚从农村里爬出来的打拼的,老魏又是个实诚人,自然是认为自己配不上人家。那时候赵老将军已经当了团长,老太太也是军人世家出身,门当户对的,他们俩人虽然你情我愿,又哪能拗得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夏络缨笑道:“原来是她,是父亲生日的时候来过的?我记得那天就见过赵夫人与老魏在这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想想倒还是旧相识。”
刘妈点点头,将那一撮花捧到石子路上,道:“可不是吗。哪曾想到,老魏中年丧妇,如今老来倒还遇到旧情,想想还真是造化弄人啊。”刘妈一声叹息。
正说话的空当,那院门处有了脚步声往这边过来。
刘妈厥着嘴“嘘”一声,道:“怕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吧。”
夏络缨也不起身,将两条又酥又麻的腿搁到草地上。
只看到刘妈抬起脑袋,两眼突然一睁,她还未说出话。夏络缨就听到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道:“花飞花落,佳人佳期。良辰美景奈何天。”
夏络缨扭过头去看,方才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穿一身极合身材的淡蓝色衬衣,笔挺的长裤,头发是老式的板寸头。他眉目清秀,宽额细眼,下巴窄而翘。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拌擞,像个琼瑶剧里的异域王子。他撇着嘴朝夏络缨微微一笑,道:“你如今怎么看着像是清瘦了不少,难道是因为叶昌航待你不好?”
夏络缨对他嘴角的一撇很是熟悉,她一惊,道:“文卓?你是文卓?你是何时回来的?”她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
文卓笑着走到她面前,道:“刚下飞机,就赶过来看你了。本是准备提前通知你一声,让你不至于见到我的时候痛哭流涕。但最后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你,想想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当真是美不胜收。”
夏络缨捶一下他的胸,道:“这么多年不见,你倒还是改不了这脾性,爱拿我当戏耍。我就算是哭,也要当孟姜女,非把你吓跑了不可。不过,说实话,你刚才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还真当是哪位诗人跑到园子里来看风景来了,这么多年不见,你说话倒爱文绉绉的了。”夏络缨将吊在椅子上的裙摆扯下来。“你们留过洋的人是不是都爱这样,把中国诗词搞得一团糟,把唐朝的安到宋代去,把写情的安到写人的上去?”
文卓一只胳膊手搭在夏络缨肩上,尴尬地一笑,道:“这才叫高深啊。管他唐宋元明清,都是诗不是?”
夏络缨朝他摇摇头,并不回话。两人一边调侃,一边往廊前去。
文卓边上台阶边笑,道:“我现在不管怎样,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了不是。”
夏络缨瞥了他一眼,道:“从小到大,我倒从没见你对诗词歌赋上过心。只记得你当年把隔壁班王小琥的语文课本里的那篇‘鹅鹅鹅’撕去折了纸鹤,害得他被老师罚抄那篇课文抄了几十遍。”
文卓笑道:“我现在正觉得我找到了人生目标了,写诗真成了我的人生目标,在诗歌的世界里,我找到了快乐。你知道有些大诗人就是从其他行业转过来当诗人的。”
晚间的时候,夏络缨和文卓在夏宅对面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吃饭。其间,文卓调侃道:“这么多年没见,你是怎么和叶昌航在一起的?我当你会一直等着我回来,让我娶你呢。”
夏络缨笑道:“你若敢娶,我倒还不敢嫁,免得你到时候给我弄一英国美女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帮子混血,爸爸爸爸的叫个没完,我可受不得这个吵闹。”
文卓喝一口酒,摇摇头,道:“你可知道,我这些年一直都记挂着你的。你说说,你从来就没想过我吗?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你倒真的是一点都对我喜欢不起来?”
夏络缨不回话,将牛排刀在盘子里敲得“碰碰”响,道:“你若是记挂着我,为何这么多年音讯全无?想你到了那日不落帝国,哪里闲得出功夫来理我,恐怕是乐得自在呢。”
文卓看着她,眼角突然往下一沉,将手中的杯子搁下来,小声道:“其实这些年,我最想念的就是你了。每日每夜的想,有些时候,我做梦都能见到你和我在一起的场景呢。只可惜……。”他低下头去,拿着一只小银盘看了看。“可惜我还是没赶上,没赶上跟你说说对你的感觉,你如今虽然还没结婚,但是听别人说叶昌航那小子已经向你求了婚,唉,真是。”
夏络缨微微一笑,并不回他的话,自顾自地低下头去拿汤匙。
文卓见她半天不应声,又道:“我当年走的时候,就跟叶昌航叮嘱过,让他别爱上了你,哪晓得他还是爱上了你。想想当初是不应该,不应该把他介绍给你认识的,一认识就让我没机会了。”
夏络缨一只手拿着纸巾揩嘴,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真跟他说过那样的话?他竟跟你一样耍弄我,他说你偷偷告诉诉他你喜欢我。”她故作生气地把眼睛往下一沉。“他使坏,我下次可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翻。”
文卓朝她笑了笑,便低下头去了。
几天后的傍晚时分,夏络缨和叶昌航才在马苏丽家吃完晚饭,几个人坐在阳台上聊天。夏络缨就收到了文卓告别的短信息。他说:“看到你们这么幸福,我该替你们感到高兴,我又要走了,这次是去法国。下次回来的时候,大概我的干儿子就已经出生了吧。我该去登机了,我愿你们在一起幸福快乐,多的话不说了,只道一句好自珍重吧。”
夏络缨拨他的电话过去,那边已经关了机。叶昌航道:“其实文卓在去到英国后的第二年,那家餐厅就出了事故,被查封了。文卓因为还债吃了不少苦,直到后来,他遇到了一位中国女孩,她介绍他去了一家出版社做杂务的工作,后来文卓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其实我们一直有通信,他总是嘱咐我别把他的境况告诉你,他害怕让你看到他窘迫的一面。”
夏络缨只觉得哽咽起来,她突然想起文卓说过的话,他说:“我若是爱上一个女孩,我一定不会让她跟着我吃苦,我会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给她。”
夏络缨后来便再未见过文卓,他只在劳动节给她发过一次E-MAIL过来,却也是极简短的几句问候,过后又在儿童节给她发过几张照片,全是他和一些朋友们游山玩水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