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络缨想,这大概便是她和叶昌航的最后一夜了吧。两人就那样坐在露台上,看着那飘飘散散的小雨将大路和石桌石凳,还有近前褪了色的栏杆****了一遍又一遍。早晨的那雾蒙蒙里,她和他站在门口与美丽的房东太太告别。房东太太依然是一身华丽的衣衫,只在外面裹了件米色披肩,隔着半开的木格子窗户与她们说着些客套话。然后她们一转身,便挤进了浓浓的白雾里,趁着那雾钻进一辆蓝色的士。夏络缨想,能再看看这里的风景怕是种奢望了吧。的士像一页扁舟,在这无边无际的浓雾里轻轻启开一条灰沉沉的路来。等到了飞机场,那雾也就散去了,阳光便明晃晃地照下来,照在她们潮湿的头发和脸上,照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照着她们俩踏上的那几级大理石台阶。两人几乎是一言不语地上了飞机,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夏络缨则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她本以为这一路将是多么煎熬的时光,但她那不争气的睡眠竟在这节骨眼上跑出来。几乎是倏忽一瞬间,印度那广阔的蓝天就变成家乡的阴天了。
天空暗沉沉的,像在上面压了整整一座山,那四方的天陡然一亮,雨就落下来,将停在门口的人们惊得四处逃窜。夏络缨和叶昌航一左一右站在宽大的玻璃窗前。
夏络缨低头笑道:“恐怕是要等一会儿雨才能停。”
叶昌航只是看着外面的风景,小声道:“给老魏打电话了吗?需不需要我找小王过来,送你回去。”
夏络缨摇摇头,道:“不用,等等就好了,雨总会停的吧。”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既离奇又戏剧,她是怎么也不明白这种事情的巧妙性。这将是多么让人头疼的事啊。命运给了她爱,又夺走了她的爱。她只觉得上天就算不是个老者,也定是个老谋深算的混蛋,若不是她的东西,又为何要给了她,若是她的东西,又为何让她失去。
叶帆就这样不偏不倚地出现在夏络缨面前,毫无妨备,几乎就像从那半空中落下一缕衣裙来,那么的突兀,那么的让人惊奇。他隔着窗户与她们两人面对面站着,他举着一把透明的伞,朝她们挥挥,然后从旁边的玻璃门走进来。
叶帆笑着斜下身子去拉夏络缨的手,道:“听马苏丽说你们去旅游,我想着大概就是这几天要回来,真没想到,上天居然像是安排好了似的,是我运气好,才让我碰到了的吧。”他说完替一脸诧异的夏络缨抚去额上的碎发。“你知道吗,我从香港回来,找不到你的人,都快把我急死了,我找了很多人,找了快一个星期的时间,终于通过黄义文从马苏丽那里打听到你的消息。”
叶昌航望着他,并未说什么,只把头一偏,就又看外面的风景去了。
叶帆笑了一笑,将伞磕在地板上,便湿了好大一块。他的眼睛像是看着叶昌航,又仿佛是飘在半空中的,他说道:“我和夏络缨的婚礼,父亲大概都通知你了吧,这段时间,因为忙工作的事情,所以都没来得及跟你打电话。”
叶昌航依然不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夏络缨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皮肤濡得又潮又湿,淡淡的黄色里像抹了一层沉沉的灰。他那立挺的鼻梁上一条亮晶晶的轮廓。他深红色的嘴巴也是潮的。他的睫毛秘密密匝匝,上面的向下立着,下面仰面而上,倒不像平时那样根根分明,像是粘成了一块黑色的布条,也是潮湿的。他的留海沾在额头上,像被胶水硬按上去的,又平又实,大概也是潮了。
夏络缨想过无数种和叶昌航分别的情形,她试想着,试图嘱咐自己,在这无数种分别形式里,她和叶昌航都是以哭泣告终。但这种情形是她从未想到过的一种,她和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他只留给她自己的侧脸,而她的眼睛里也并没有泪水。但至少,在那无数种分别形式的设想之后,她甚至奢望着能与他作最后的拥抱,或者,最后一吻,再或者作最后的握手。但这一切,似乎在毫无妨备里发生得既现实又戏剧,既平淡又沉重。她和他既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他只是留给她自己的侧脸,一个潮湿的侧脸。而她则望着他,想把那侧脸留下来,她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想像形式,大概也是一种奢望了,她或许能在日记薄的这一页,将那无数种设想变成现在这一种现实了罢。
夏络缨被叶帆搂着肩膀,她的双脚则像两条深海里的鱼,在地面上轻轻地向前滑,她的重心撑在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她静静地往前去,她的身子在往前走,眼睛却望着那张熟悉又潮湿的侧脸,望着他那潮湿的后脑勺,望着他宽大的肩膀和黑色大衣底下露出来的潮湿的棕红色皮鞋。然后,一切都消失了。一层玻璃窗户和玻璃门,一棵蓬蓬的香樟树,一辆车的顶子,几个行人的头,三根旗杆子,车窗玻璃门,还有那些密密的雨水,这些东西像一双无形的手,将叶昌航和夏络缨拉得越来越远。她望着车窗外的雨,一片片的落下来,几乎像是有谁在天上泼下来的一片,在这些各式各样的东西上砸得噼噼啪啪响。那大片大片灰白色大理石路面上溅起水花来了,然后,她只觉得那玻璃窗子上模模糊糊的一个黑色人形被雾蒙蒙的浪冲得远去了,远到天边去了。
夏络缨手里握着那米白色的伞柄,她把它挤进了自己的皮鞋子里,让那湿蓬蓬的透明的伞靠在自己的腿上。紧接着,她的衣服便湿了,就好像她并不是坐在车里,却是站在那雨中似的。末了,她便将自己的脸颊也贴在那弯柄上了。她斜着脸将嘴巴微微地张了张,那深粉色唇上的白色裂纹便像花儿一样开了。
一直到车子开进夏络缨和叶帆的新房子跟前,她始终未说只字片语。她低着头下车,抱着那把伞,并不撑开它,只是慢腾腾地就走到廊下去了。黄义文提着行李,替她开门,她便径直地走进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用屁股底下也不知是垫子还是毯子的什么东西盖在自己脸上,她也不知是睡去还是怎么了,反正她就那样躺下去了。
她听得见黄义文的湿皮鞋在地上磨来磨去的声音,还有他将行李箱子推进房门去,他拍打着自己衣服上的水渍,弯下腰去,用鞋柜底下的袜布擦鞋。然后,夏络缨感觉到他似乎是停顿了一下,眼睛在她的身上停留了几秒钟,他喘着粗气,小声道:“叶先生说有个重要会议要赶过去,你……,夏小姐您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或者打我的电话,我一定准时到。”他的声音很急,那些字仿佛是一溜烟地跑过去的,口音也不知是地方话还是普通话了,但夏络缨听得清楚。他又说:“您多保重。”紧接着,门就“嘭”的一声关上了。
也不知是多久了,夜色浓浓地袭上来。夏络缨半梦半醒间,看到餐桌上的微蒙蒙的亮光逐渐暗淡了下来,那光就像是被谁一层一层地糊了浆纸似的,最后只剩下黑糊糊的一片,那黑却黑得不纯,在里边还参杂了一些或深灰色或棕红或浅灰或橘黄色物体的各种形状。
也不知是这一夜里的几点钟的光景,夏络缨正不知做着什么样的梦,只感觉一阵强光猛然照过来,她隔着靠枕睁不开眼睛,亮晃晃地看见叶帆正弯着腰换鞋,她索性又闭上眼睛。
叶帆朝夏络缨看了一眼,倒了杯水,走到夏络缨跟前,也不说话,就那样把杯子搁到茶几上,坐到沙发另一角去,燃上一支烟。然后,他说:“络缨,你饿了吗?你起来,我带你去玛格丽特吃牛排。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玛格丽特的情景吗?你那天很贪吃,那次开始,我才真真知道我爱上你了。”他说完将半根烟蒂摁到茶几上,去拉她的手,将靠在她腿上的伞拾到一边去。他去扯她紧按在颊上的靠枕,然后怔怔地看着她的脸,他那只握住她的手微微一颤抖。他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平日里清纯得像一朵洁白的莲花,他还记得初次见她时,她与他站在院子里的一株腊梅前,她冻得脸颊通红,她在寒风中对着他嫣然浅笑,然后他便迷上她了。而现在,她那张脸就像被什么掳去了灵魂般,她椭圆形的脸惨白如纸,她的双眼皮是褐红色的,又浮又肿,她的眼神似有似无地盯在半空中,而在那叶片似的眼睛里还蓄着泪水,那泪水像涨了潮似地汇到眼角去,挂不住的泪珠像珠帘子似地滚下来,滑到她的颈项里去了。她的留海和两鬓的绒发粘在耳朵上,又粗又黑,像是刚拿水洗过一样。
叶帆握着她那只冰冷的手,那五根手指僵持在他手里,像几根湿漉漉的树条。叶帆只觉得眼睛像被突然硬塞进了很多砂子似的,咯得又涨又酸。他的另一只手还停在半空中,他本来是准备用它去摸她的头的,但那手此刻被他收回来,按在自己胸口上。他放开她的手,便转过身去了。他背对着她站了一会儿,然后将茶几上的那只玻璃杯子猛然地扫落到地板上。他像疯子一样胡乱地在脚上套了双皮鞋,然后打开门,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摔门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