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的时间,短暂得就像一刹那。夏络缨和叶昌航先是游历了无数的山河,古城,然后,当她们从吴哥去往印度的飞机上,她突然惊叹命运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她竟然觉得之前的那段苦痛的日子仿佛就是昨日一般。她遥想着自己如今虽已有了婚约在身,但现在她又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四处游乐。她看着日历薄上的数字一日一日的临近婚期,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她真觉得快乐简直像一阵风一样,飘散而过。这两个多月的时间简直比她和叶昌航从吴哥窟废虚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差不了多少。她靠在叶昌航怀里,望着飞机宽大的翅膀在云端里切身而过,大片大片的云团像锦絮一样在蓝色的天空上铺成了一条透如薄纱的长裙。她抬头望着叶昌航的下巴,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像一弯月亮,他的宽阔的额头下,一对眼睛安静地闭着,阳光照在他的眉眼之上,照在他宽而挺的鼻梁上,他的呼吸又轻又柔,像沙滩上扬起来的细沙,又像衣服被风轻轻吹起来的磨痧声。有些时候,他的声音也像海浪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他睡得又熟又安祥。夏络缨只听着那声音,半梦半醒间,她踌躇反侧,无数遍地数日历薄上两个红点之间的数字,这些数字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口上,咯得她生疼。她几乎是在快睡着的时候又突然惊醒,望一眼窗外那些飞速而过的云层,然后迅速翻看一下手机,然后又靠下身子去睡。
夏络缨在这两个多月的最后一个多星期里,不停地失眠、焦虑、丢东落西、迷路,她觉得自己在这点时间里就老得不成样了,老成了一个废人。她会时不时地在旅馆小路上走来走去,坐在广场上的水池边呆坐上一下午。有些时候,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吃的饭,什么时候回去拿了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到银行换了多少钱,什么时候到路边小摊上买过什么饰品或小玩意儿。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病,治不好的病。
终于,夏络缨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体拖倒在了印度孟买的一个小集镇上,她病倒在一家小旅馆的床上。那是个早晨里,叶昌航去外面散步及买早点,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身体动弹不了,她大惊,正欲用手支撑起来,却不想自己的头又重又烫,像灌了炉炭般,烧得她呲牙咧嘴,她便哭了起来,泪珠子流了一脸。她的一只手还吊在床沿上,小柜台上的杯子就被她唰下来了。这时候,叶昌航正开了房门进来,她便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叶昌航的帽子上还沾着露水,他慌慌张张地去看她,她便一下勾住了他的脖子,哭得越发利害。她边哭边叫道:“我恐怕是要死了,我恐怕是得绝症了,我该怎么办?我没救了,定是那房东给我施了巫术。”她的头搁在他耳朵下,胡言乱语起来。
叶昌航伸手触到她透湿的后背和脖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夏络缨只觉得身子发抖,又冷起来,便叫道:“你带我走吧,我是不想在呆在这里了,你带我走吧,我害怕。”
叶昌航轻拍着她的背,道:“放心吧,飞机票都已经订好了,我们明天晚上起程回去,你就安心在这里呆最后一晚,我先带你去医院。”
夏络缨只觉得心情平静了些,摇摇头,道:“我起不来,动不了,就像被点了穴,你说我是不是没救了,我定是得了什么怪病,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在埃及旅行的时候被一只蚊子叮死在那里了。”她的脸上泪涔涔的,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指着地上的杯子。“我都快渴死了,我晚上做梦,梦见我们在埃及的沙漠里迷了路,我们就走散了。”
叶昌航搂着她,将她平放在床铺上,伸手去桌上拎一只朱红色印花搪瓷水壶,拿了另一只杯子给倒水。“不会的,不会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定不会有事,我们是在印度,又不是在埃及,埃及的蚊子哪能飞到印度来,你放心吧,你会健康快乐,会平安无事,你会结婚,还会有孩子,你会当奶奶的。”
夏络缨眯着眼睛看着他,止住了抽泣,道:“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
叶昌航点点头,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头,将那杯子凑到她唇上。“等你吃完早饭,我要出去一下,你睡一觉的时间里我就会回来的。”
夏络缨一惊,忙用一只手去捉住他握着杯子的手,紧紧地捏住不放。
叶昌航笑道:“你放心吧,也就一会儿功夫,我要先去银行里取些钱,然后再给你请个医生过来,我还要去你前些天去过的那家铺子里给里拿你之前订的那几块布。”
夏络缨松开他的手,将头滑到枕头上。“我们下午出去散步吧,那广场边上的一条河畔,我听说是挺美的,但一直都不敢过去。”
叶昌航点点头,便拿出一盒饼干喂给她吃。
后来,叶昌航请来了一位中国医生,他四十多岁,在四十里开外的另一个市镇上开了一家不起眼的中医门诊。他是被叶昌航硬带过来的,他在跟着叶昌航上了的士的时候,一路都在叫嚷着:“我这可是破天荒的一次,出来会诊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再说在印度,中医可是门神奇的活计。我是看在我们都是中国人,才帮你的。”
他大概还不知晓,叶昌航一向出手阔绰。他请了他来,并不一定是因为他的医术是有多高明,大概他是觉得在异国之邦遇到一个中医,这可是了不得的缘份。他倒宁愿出大价钱予他,也不会觉得过份。这位中医姓周,穿着老式长衫,唇上留着两撮小胡子,他长方脸,嘴唇细薄,鼻子窄而长,像个民国时代的教书先生。他跟着叶昌航到旅馆去的时候,夏络缨只觉得昏昏沉沉地看到一个细长身材的男人,他那一双细皮细眼甚是惹眼,他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下,坐在床边的一个小方登上,拿起她的手放在床沿上,另一只冰冷的手按在她腕上,那手指四下里探了一下,便放开了。随后这姓周的中医便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来:“风寒,她这是着了凉,感冒了。”然后兀自拿起桌上的一张便签薄,用一只白色圆珠笔在上面划了几个字。“你去随便找家药店,这几味药到处都有的,你把这条子递给店员,他们都认得的。”
叶昌航谢过他,递给他五千卢比的酬劳。他便欢喜得合不拢嘴了,两撇三羊胡子一翘一翘。他胡乱里说了一通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北京腔调。他对孟买所有值得游赏的地方都讲得头头是道,就连周边的一些极贫苦聚居地也不放过,小至某条街道的某家饭馆,大到威尔士王子博物馆或阿旃陀石窟,他一会用汉语,一会用印地语或英语,让叶昌航听得一头雾水。
末了,他说:“我三十年前跟着我爷爷来到印度,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了。你们若是想去哪个地方,只需说出名字,我即刻就能带你们去,还能操近道,绝不会让你们出那冤枉钱。泰姬陵去过吧?新德里应该要去一下的。”他那细长的小眼睛看着叶昌航的脸,一脸潮红,似乎讲得激情澎湃。当得知叶昌航和夏络缨明日即将启程回国时,他的脸便不再红了,又恢复了之前的青黄色,他的举在半空中的两只手低垂了下去。
叶昌航将他送到门口,两人站在马路边上,他突然长叹一口气,道:“这么多年没回去了,随着爷爷迁到印度,大概北京的那条胡同早已经变成高楼大厦了吧。我总在谷歌地图上找寻我家的那条胡同,我还记得当时随着爷爷走的时候,那是个早春里,胡同里的草啊树啊,阳台上种的植物都已经发了青,长出芽来了。我还在院子里种过一棵桃树,走的那天才发现,那树竟无意间长到我小腿肚子那么高了。假如那胡同还在,院子还在,那棵树大概都已经参天了,花开花落的,熟了多少期的果子了吧。”他说完这些,又是一声长叹。
叶昌航低着头看着他那身麻灰色老式长衫,和他脚上的一双黑色皮鞋,小声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父母可都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