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正月,中国人的计时板这时候一下子翻成了阴历,夏家也不例外。而这一年的正月更像是不太寻常的。且不说这个冬天的气温,久升不下,一月里竟像阳春三月般的暖和,阳光像一袭金黄纱衣,从半灰半蓝的天幕上直扑而下,罩在宽大的屋脊之上。一丛丛青翠如洗的新叶借着这样的阳光,长出一片丰满夺目的春天来了。
夏宅的春天似乎比其它地方更为早一些。从廊前往外望,下面满眼是青葱的草坪,草坪上那方月牙形的花圃里满满地开着白或红的杜鹃。院子左边的葡萄架自然是少不了凑热闹的,它的茎蔓早已将白色架杆缠得严严实实了。然而,这些也不过是虚应个景儿。仰头一瞧,看到的是满院的樱树上早开的樱花,也是团团紧簇的,顺着两棵苍翠的梧桐和院墙,像是要遮上整片天空似的。
樱花树下照样是坐着三五个人,夏家的两个保姆站在树下清扫石子路上的花瓣,另外两个是夏世文和肖莉。
整个下午,夏世文坐在院里的假山旁替肖莉修剪指甲,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侧身。他瘦削的菱角在地上浓缩成一团黑影。他总是绷成一面锣的脸庞微微地向上凑,挤出一种叫作微笑的状态,让人看了有些滑稽。他在所有的语言里,加了很多的例如:请、多谢、您……等一系列礼貌用语。他看起来简直就像个绅士,但这仿佛又多了些生疏。夏络缨一人坐在西楼的天台上,从上至下看着院子里的一切。一只黄蜂从一边的花架上飞过来,朝着她“嗡嗡嗡”地转悠着,然后歇到一盆波斯菊上去了。
傍晚的夕阳只剩下一堆烧红的炉炭,照在夏家漆白的窗棂和廊上,像给世界披了层绚丽的外衣。不一会儿,黑夜丰满的翅膀便轻轻地伸展开,将最后一丝天光也蒙得严严实实了。于是,整个城市便像蘸了墨汁似的浓郁,所有的灯火便一应地亮了。
随即夏络缨一前一后分别见到了叶家两兄弟,似乎有某种巧合似的,前一个刚走,后一个就来了。
她先见到的是叶昌航。那时候,夏络缨抱着一本书,正坐在天台上打盹。迷迷糊糊看见灯火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院门前朝里边张望,她猛地惊醒过来,看见刘妈正在替那人开门。
刘妈的毛线拖在地上拖得“沙沙”响。“您好,叶先生。”刘妈正在拉门。“络缨正在天台上看书呢?都坐了半天了。”
叶昌航的脸倏忽之间露出一线轮廓,他似乎一惊,道:“现在?”他仰头看着西楼的天台上漆黑一片。
刘妈微微一笑,道:“大概是睡着了,我去叫她。”
刘妈正欲转身,看见夏络缨正从廊前下来。
此时,她已披了一身菊红色羊绒斗蓬,脚上是新式的羊皮短靴。
刘妈正想说什么,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
叶昌航朝夏络缨微微笑道:“听说你看了一下午的书?我在想,你怎么有如此神功,能在这样一片漆黑里看书。”
夏络缨笑道:“我哪能有如此神功?还不是因为下午温暖的阳光,让我昏昏睡去了。”
叶昌航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去吻她的唇。
夏络缨扭过头去,小声道:“吻额头吧,像个大哥那样。”随即抬起下巴,闭上双眼。
叶昌航看着她的两瓣睫毛,微微地发着颤。他并不去吻她,片刻,才道:“你生我的气?”
夏络缨睁开眼来看着他,却并不回他的话。
叶昌航问道:“你觉得我冷落了你?对吗?”
夏络缨侧过身去,望着天上一轮明月,笑道:“你觉得我们像什么?”她长叹一口气。“我竟像是你空虚时用来打发时间似的。”
叶昌航搂住她的肩,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的宝啊。”
夏络缨依然不说话,只是脸色稍微柔软了一些。
正在这时候,叶昌航便吻住了她,她的手只是在他肩傍上挣扎了一下,便垂下去了。
末了,夏络缨望着叶昌航的车穿过大路中间的花坛,汇入远方的车流里去了。
夏络缨没想到,她才一转身,便遇到了叶帆。
她先是在院门前的水杉后面看到一双黑亮的皮鞋。她觉得那鞋子异常熟悉,她小声喝道:“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然后,只见那树枝晃动两下,叶帆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便从树底下钻出来了。叶帆身上套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色风衣,鼻子冻得通红。
夏络缨望着他那张疲惫不堪的脸,感觉十分意外。
叶帆耷拉着头,一双分外忧伤的眼睛看着她,他用近乎不可思议的语气问:“怎么……会是……他?”
夏络缨不敢看那双眼睛,她低下头去,望着他那双唯一让人觉得还有点生气的鞋子。“你看这样的月色多美,记得你之前那段时间过来陪我的时候,怎么盼都盼不到呢。”
叶帆似乎听不到她的话,自顾自地问道:“为什么会是他?”
夏络缨摆摆手,微微笑道:“人生在世,有些事情,谁又能说清楚为什么。爱情哪有缘由?”
叶帆看着她的脸,半晌,突然一笑,道:“你觉得他爱你吗?一个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男人。”
夏络缨的脸突然阴沉下来,仿佛刚才那句话像是一记闷拳,打在她的胸口上。她满面鄙夷地看着他,道:“叶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还是对那晚,发生在御水河边的事心存芥蒂?”
叶帆弓着背脊,头发被风吹得飘飘扬扬。“我嫉妒。为什么你会跟他这样的人?”
夏络缨一手紧紧抓着衣领子,道:“叶先生,那晚发生的事,我对任何人都会只字不提的,你不必介怀。”
叶帆突然笑道:“如果你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的真相,你就会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络缨长叹一口气,抚着额角,轻声道:“叶先生,我要进去了,你也快回去吧。”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进院里去了。她觉得自己连走路都累得利害,心情沉重得像压了千斤重担似的,上气不接下气。
当天夜里,夏络缨失眠了。她起身想到院子里走走。隐隐约约听见院外有几声捶胸顿足的叹息,接着就听到车子使劲关门的声音,然后,两柱车灯就顺着大路远去了。晚风徐徐地卷起夏络缨的一头乱发,将她那一张苍白的脸刮成乌青色。
虽然白天的太阳热情似火,但夜晚依然是阴冷的。夏络缨裹着一条绣花毛毯,站在院里的樱花树下,看到院外的一丛树在夜灯下影影绰绰,像一团乱葱葱的枯枝条。夏络缨朝它走过去,方才看清那是一棵刚开不久的杏树,而那白色花枝不知是被什么人折腾得七零八落,活像一堆光秃秃的枯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