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钱处长吃一顿饭,全程我一句话没说。
钱处长话也不多,偶尔看我一眼,叹息着说:“现在这个社会,已经变得让人不敢想了。文化与修养,成了别人取笑的把柄。暴发与龌龊,倒成了炫耀的资本了。”
我心里冷笑,钱大有处长话说得那么道貌岸然,人呢?你难道不龌龊么?
翁美玲似乎忘记了那晚的事,一直微笑着说话。她轻言细语,央求着钱处长给我机会,让我继续走完求学路。
他们是同学,而且翁美玲在学校就是当仁不让的校花。至于钱大有说翁美玲是他的初恋情人,到现在我能证实,那就是他的一厢情愿。不过,钱大有对翁美玲的痴爱,却是实在的,她至今未娶,虽不说一定是因为翁美玲,但也不能否认没有原因。
黄婉充分表现出她作为下属的乖巧,她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并且学富五车,却陷于行政工作而不能发挥她教学的特长,未免不是中大学生的一大遗憾。
饭局终于结束,我们送钱大有他们离开。
钱大有似乎恋恋不舍,耐不住我们没有半点挽留他的意思。在互相祝福的道别声里,他们乘着深大的车离开了。
翁美玲等他们一走,命令我即刻随她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去深圳大学报到。
我迟疑着不肯走,搂着她的肩膀说:“翁妈妈,我不说读书的料,你就放了我吧!”
翁美玲眉眼一跳,瞪着眼怒叱着我说:“你不读书,是不是想害我?”
我顿时僵住了,她这话就像一根钢针一样,直接戳穿我柔弱的内心,鲜血淋漓。
翁美玲生气,我只能以沉默来对抗。由此一路回家,任翁美玲如何苦口婆心,我再也不吐一个字。
回家刚坐稳,接到徐小婷电话,说她已经从孟小冬哪里回来了,想找我说说话。
我还在犹豫,翁美玲叹口气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不读书,是舍不得这些女孩子吧?”
我赶紧表态说:“翁妈妈,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翁美玲也不跟我多说了,摆摆手说:“你想出去就出去,想通了再跟我说。”
坐在家里除了时时能听到翁美玲的长吁短叹,我不知该做什么。听到她这样说,我抱歉地笑笑说:“翁妈妈,我会早点回家的。”
徐小婷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等我,看到我进来,头微微颔首,淡淡一笑说:“请坐。”
我这一路几乎是小跑过来的,与钱大有吃的是湖南菜,口味重,如今嗓子里似乎要冒出烟来,便起身自己去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抹一把下巴问:“徐小婷,有什么话要说的?”
徐小婷愁眉不展的样子,听到我的话,抬起头来扫我一眼说:“王者,我要失业了。”
我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意思?孟总要解雇你?”
她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一声说:“厂子要还给梁大地,柴震要回来,我还能呆得住吗?”
我脑壳里似乎被铁锤敲了一下,嗡嗡作响,疑惑不解地问:“你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小婷就起身过来,站在我面前说:“说什么都没意思了。总之一句话,梁大地回来做老板,我是肯定不呆这里了。”
孟小冬要把厂子还给梁大地?这个疑问在我心里如蘑菇云一样升腾起来。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尽管孟小冬并不在乎代工厂能不能赚钱,但代工厂的存在,却给她本来平淡无奇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乐趣。
一个人活着,总要做点什么事才不会觉得无聊。比如孟小冬,如果没有代工厂的存在,她一天到晚还真不知道要干什么。虽然代工厂只会给她带来焦虑,但焦虑过后,人活得比以往都要充实许多。
“你说清楚,”我追问着徐小婷道:“我听得有点糊涂。”
徐小婷眉眼一弯,浅浅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我的额头一下,嗔怪地说:“你是耳朵聋了,还是人傻了?听不懂吗?”
我茫然地说:“是没听懂。”
“孟小冬要把厂子还给梁大地,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徐小婷提高声音说:“听明白了没?”
我点点头说:“听清楚了。只是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问我?”徐小婷惊奇地盯着我看,夸张地说:“人家孟总说,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冷笑着说:“谁说我知道?”
“孟小冬孟总。”
“你乱说。”
“小妮可以作证。”
“她真这么说?”我毫不怀疑徐小婷说话的可信度。她没必要骗我,把我扯到这件事情上来。
徐小婷轻轻点了点头,扫视一眼办公室说:“王者,我在这个厂里呆了将近八年,这里的一桌一椅,我都能记得它们的音容笑貌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这些桌子椅子还会说话呀。”
徐小婷叹口气说:“我是真有感情了。”
“有感情就别离开啊!”我说:“就算厂子还给了梁大地,这个厂子没有你,还不是一样得散。”
“散不散,跟我无关了。”徐小婷叹息连连,她这样失落的神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因此我的心也随着她一起一落起来。
“其实,跟你有很大关系。你不在,厂里这些工人怎么办?他们可都是奔着你来的。”我说,眼光去看门外。
走廊里灯光幽暗,没有一个人。工人们都在下面厂房里加班。
对于进厂的人来说,加班是他们最幸福的事。没有班加,收入就会少一大块。他们宁愿加班累得睁不开眼,也不愿意躺在床上享受半刻时光。时间对他们来说,真的就是金钱。
他们背井离乡出来,不仅仅是满足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在他们的身后,还站着无数个家庭,以及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嘴。
我的话显然打动额徐小婷,她开始默不作声。
良久,她轻声说:“要不,王者,你给孟总说说,能不能不把我们踢给梁大地?”
“她决定了吗?”我疑惑地摇着头说:“徐小婷,其实你比我更懂孟总了。她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几乎很难改变。”
“总之一句话,她要把厂子给梁大地,我就离开。”她撅着嘴,心情显得很烦躁。
“这么说,事情还可能改变?”我狐疑地问。
徐小婷摇摇头说:“应该是改变不了了。孟小冬告诉我,她已经在办手续了。手续一完,梁大地就过来接手。”
我哦了一声,想起孙玉曾经给厂里拉来的代工单,问她道:“订单还有吧?”
徐小婷皱着眉头说:“按目前这个状态,做两年没问题。”
有订单就有钱赚,孟小冬在厂子正在赚钱的阶段要把厂子还给梁大地,这让我大惑不解啊!想当初,厂子已经没订单可做,几乎处于飘摇状态,孟小冬都不曾轻言放弃,到今天一切都不需要操心了,她反而要下这步棋,这里面有什么样的奥秘呢?
我还在苦思冥想,徐小婷已经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推了我一把说:“王者,我辞职没事干,帮你做饭好不?”
我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她,紧张地说:“你说什么呀?”
徐小婷脸一红,低声说:“我没事做了呀,给你做饭,还能捞个地方住呀。”
“胡说八道。”我骂道:“你徐小婷是帮人做饭的人吗?你这样的人,谁请得起。”
“我不要钱。”
“不要钱也请不起。”
“你只要给我一张床就好了。”
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笑道:“床就只有一张,你要,得跟我睡一起。”
她楞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轻声骂道:“流氓!”
我嘻嘻一笑说:“怕了吧?怕了就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的呆在厂里,不为别的,就为厂里还有李小妮这帮姐妹。你总不能扔了他们不管。”
“我不!”她嘟起嘴说:“只要厂子给了梁大地,我坚决不在厂里。”
“梁大地有那么可怕吗?”我冷笑着问。
“不是可怕,是恶心!”徐小婷直言不讳地说:“他仗着自己是个香港人,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
“去他娘的!”我狠狠地骂了一句:“他一个香港农民,装什么装?”
鼻子里闻到一丝香气,徐小婷几乎是紧挨着我。香气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淡淡的,似有似无,丝丝缕缕。
我装作无意识地移动一下屁股,以便与她保持一段小小的距离。
徐小婷似乎没感觉到我的刻意,她随着我的移动,也将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
“你说,孟小冬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徐小婷突然问我道。
她一改过去言必称“孟总”的习惯,开口闭口都以“孟小冬”三字称呼,这让我有些小小的不习惯。看来她在心底已经与孟小冬划开了界线。她与她,不再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了,因此她在称呼她的时候,没必要再避讳。
我沉吟一会说:“总会有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徐小婷不屑地说:“他们的婚都离了,还有什么理由?如果孟小冬这时候还与梁大地牵扯不清,就是对梁大地新老婆的不敬,都没关系了,还把厂子还给他,难道她想让梁大地念她一辈子的好么?”
徐小婷忿忿不平地说:“她这样做,就是给人家新媳妇留下话柄。”
我心里想,就算孟小冬真有这样的想法,谭茗茗又敢吱声吗?她一个鸠占鹊巢的人,注定这辈子都只能忍气吞声,还敢与正牌出身的孟小冬当面交锋么?
“她今天叫你们去,没说什么事?”我问。
徐小婷摇了摇头说:“什么话也没多说,就让我们做好准备移交。”
“你也没问?”
“我敢问吗?”徐小婷冷笑着说:“她是老板,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一个打工的人,有什么资格去问东问西啊!”
“你呀!”我叹道:“古时候官府要杀个人,还得让人死个明白!”
“要问你去问!”徐小婷站起身说:“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就缠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