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兰拉开了门,抬腿要迈门槛却又停住,退了回来。紫围子里规矩大,官女子不能随便乱窜,就是后妃也不可以。这西围房就跟贵妃佟氏的承乾宫一样,宫门不能随便迈出的,这西围房就是门槛不能随便迈出。
霁兰的脚缩了回来,把门关上,外面一阵阵尖利像号角的声音叫得让人心慌。那是“别拉”的声音。
别拉,上回地震后,霁兰才知道,原来宫里还有这样的报警器。在围着宫殿的那些白玉雕出来的望柱顶上,有个圆洞与下面的仰莲相通,那里边放置好多枚石珠。有了险情时,侍卫内侍用一种铁制的小吹筒,从上往洞里吹气,洞里的石珠子互相碰撞,发出号角般尖利的声音,迅速传遍紫围子。
外面别拉剌耳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剌得人难受,心慌。霁兰又想拉开门出去了,可是她不能,只能抱着头,蹲在墙角。霁兰怕得要命,不会又地震了吧,但地没动,屋子也没摇,那不是地震,那是什么?
门外有人说话,声音很紧却仍旧很稳不乱:“姑娘,姑娘……”
霁兰站了起来,猛地拉开了门,一股浓烟伴随着黑灰粉尘扑了过来,远处的天色像是要破晓般红着。霁兰不管,只看着门外站着的李卫,心定了些,至少她不是一个人了,看到了个人。
“主子口谕。”李卫传着玄烨的口谕。
霁兰跪了下来,等着听李卫宣谕。
李卫挺直身子,端着腔调开口:“主子口谕,让霁姑娘别怕,外面只不过是走了水,已经着人在救了,一会儿就没事。”
霁兰紧张地问:“这是哪走了水?主子呢?”好像知道主子在哪,这水就走不到这似的。
李卫弓腰低着头:“霁姑娘,太和殿那走了水。主子已经去了钦安殿祭水神,这会儿怕是已经求完了水神,要去中和殿了。”
霁兰站了起来,踮着脚往前看,远处的天都给映成了血色般的红,烟味比刚才更浓烈,天空上飘荡着细细的黑色灰烬,整个紫围子像个焚化场般。
李卫皱着眉,给烟呛得难受:“姑娘,进去吧,外面烟太大了。”
霁兰继续张望着:“李爷,什么时候了?”
李卫的心跳了下,就算太和殿着了火,他也知道烧不到这来,眼下他是不敢在这位跟前充爷的,赶紧低头让着:“这个‘李爷’当不起,姑娘就叫奴才‘李卫’吧。”
霁兰听到李卫自称“奴才”,不知道是不是李卫的口误,想要推让,又怕这一推让真好像占了人家便宜。
李卫倒是掏出西洋挂表,看了下时间:“丑时(半夜1点到3点)要过了。霁姑娘,还是进去吧,要不主子要担心的。”
霁兰听这么一说,前面那个丢了开来,倒退着,才往屋里倒退走了一步,又想着主子担心她的安危,她做奴才的哪能这样。停住了脚步又问李卫:“主子那里,我能去吗?”
李卫愣了下,想了下才回道:“主子那好些大臣,还有侍卫……”
霁兰明白了,那不是她可以去的地方,脸上现出了一丝遗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遗憾,大概是不能报答主子对她的关心吧。又想起了地震那次,玄烨拉着她的手情景,那次若是没有玄烨,她是不是就死在了仙楼?像小贵子就那样死了?霁兰的心恐怖地抽了下,全身打了个哆嗦。小贵子就是死在乾清宫里,霁兰往前张望了下,好像就在前面那个地下。
眼前好像又出现那条裂开的大沟,听到小贵子的惨叫。霁兰后退了步,她现在确信那日,如果玄烨没有拉着她,她一定是活不成了。她的两只手交握着紧了下,好像手上还有主子手上的温度,滚热的温度,摸着烫人,心却定了许多。
霁兰一下想到玄烨还发着烧,昨天握着她的下巴,多烫人。这么一想,不自然摸了下巴,那里好像又火烧火燎着烫人。现在太和殿走了水,她却不能有所表示,是不是很不应该?霁兰不自觉露出了哀求的眼神看着李卫。
李卫不敢看霁兰,可却知道,咬了下牙:“姑娘,要不奴才去看看,要是有信就给姑娘带过来。”
“那就有劳李卫了。”霁兰客气地道。
李卫打了个千就跑了,跑了几步,停下来,给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着:“我一个太监,跟她说两句话,怎么出一身的汗,这算怎么回事,我这是干什么。”
李卫甩了下辫子,往中和殿奔了过去。越到中和殿,越热,冬日里似是到了夏日里,人给扔进了火炉子般,周围的一切都热得吓人。天色也越红,烧成了黑色的灰屑密密地布满空中,像是小飞虫般在那飘来飘去。
李卫很快看到了玄烨站在中和殿的月台上,周围聚着宗室、大臣、侍卫。虽说还没到开宫门进宫上朝的时候,住在内城的宗室、大臣、侍卫还是得了信,赶着进宫来灭火。
玄烨的脸色在漫天的红色里,惨白着,昨天的喜悦到了今天已经给这一把火烧没了。他的烧是退了,可是太和殿却烧了起来。这是丑时,西御膳房里六名烧火的太监用火不慎引起,结果火起后,一路延烧至后右门、中右门、西斜廊。
冬日里本就干燥,又有着凛冽的北风,更是火借风势,烧得旺着。现在寅时(凌晨3点到5点)已经烧到太和殿正殿及东斜廊、中左门,整个太和殿都在火海里了。
玄烨看着下面的人来回地奔跑着,把铜质鎏金太平缸里的水往太和殿上泼着。一桶水上去,火没有灭,反而往上窜起,水发出“吱”一声,成了一缕缕的白烟,霎间不见了综影。玄烨把身边的御前侍卫全派了过去救火,宗室们也自告奋勇去了,年轻些的大臣也去了,只是火势还是没有控制住的迹象。
李卫瞧了瞧玄烨的神色,不知道霁兰的事该不该说,悄悄地给自己师傅梁九功打了个眼色。梁九功眼睛左右摆了下,意思不是时候。
玄烨注意到了,却没有心思管。现在只有太和殿才是他最关心的。太和殿,那是金銮宝殿,是他八岁时登基的地方,也是他两次封后的地方,更是他平三藩命将出征的地方。而现在三藩眼看着要进入尾声,台湾指日可收复,太和殿却烧了。
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地震,十二月初四太和殿又被焚毁,难道这是天要亡大清的前兆?玄烨不信。明永乐十九年,太和殿遭天火雷劈,明朝都没有亡,大清更不应该。
到了巳时(早上9点到11点),太和殿那一片能烧得都烧没了,火也灭了。玄烨在寒风里已经站了几个时辰了。一桶桶的水扔往黑色的残垣上波着,灭掉最后的余火。
梁九功低低地劝着:“主子,这水已经走完了,先回去换件衣裳吧。”
玄烨的眼睛仍盯着已经成了黑土焦地的太和殿,他想喊,他想骂,他甚至想哭,可他什么也没做。那里还有他的臣子,他不能做,他是皇帝,是这个帝国的中心。中心不倒,四海九川才能稳定。
梁九功看玄烨没动,琢磨着该怎么劝,冲着李卫打了个眼色。
李卫精灵地靠近,低着声说:“主子,奴才已经把主子的口谕带去给了奴才贵主子宫里的霁姑娘。霁姑娘谢过了主子的恩,也关心着主子,只是不能到前边来看看。”
玄烨动了下,却没回答李卫的话,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李卫不知道该怎么办,又给梁九功打了个眼色。梁九功头微摆,自己先跟着玄烨往台阶下走了。李卫知道了,也跟着过去了。
玄烨一直往太和殿走去,他要看看已经烧没了的太和殿。
纳兰容若迎了过来,脸上、身上全是灰烬,头发、眉眼全是灰白色的,到了玄烨跟前跪了下来:“主子,前面怕还没有走完水,还是别过去了。”
玄烨没有理会纳兰容若,又往前走。
纳兰容若站了起来,跟上了玄烨,走到了玄烨身侧。他不知道玄烨要做什么,而他能做的只是尽一个臣子、一个侍卫的职守,保护玄烨的安全。
玄烨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脚步,对着李卫道:“你带她去昭仁殿。”
李卫跪了下来:“嗻。奴才这就去。”站了起来,快步退着。远了才转身跑着去了。李卫跑了一段,又奇怪他干么要跑,他今天怎么尽做奇怪的事,又打了自己一巴掌。
玄烨坐上了暖轿往昭仁殿而去。
纳兰容若看着昭仁殿的方向,嘴角不自然弯了下,又想到了石涛托他的事,他却一直没有打听清楚。这个人就像湮没在了重重宫帷后面,没有了一点声息。
玄烨回到了昭仁殿,才进西暖阁,就看到了那道紫色的光影,像把利剑,划破死亡的暗影,让他回到了生机勃勃的人间。
霁兰的眼里滚着晶莹透亮的泪珠儿,在冬日正午的映衬下,特殊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