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挨近了承乾门,就觉出了一种不安的氛围。跪着的人头都低着,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可是太后还是能觉察出那些跪着的身子是怎么个不安法。
迈过了承乾门,走进了承乾宫,太后的也不安起来。一阵阵扑面来的风,干裂着,像块浆衣裳的捏手里的刮板似刮着人的脸,难受着。这不算什么,最让太后不舒服的是,那风里透着淡淡的腥气,剌激的人像走进了鬼狱之地。
太后越往承乾宫的后寝殿走,这种子腥气越浓,才淡了下去,让人觉得要闻不到喘口子,就又扑了上来,更加的呛人,压着人都不能喘气。
贵妃钮钴禄氏和托娅格格一边一个扶着太后往佟氏在的西暖阁子里走,三个人都给这股子混着药味的腥味压得难受,却谁也不能表现出来,那步子还得走得稳稳的。
霁兰跟在后面,眼睛不敢抬起来,脚下的步子也有点虚了,不知道怎么就回到了八年多前自个儿血崩的时候,那时也有这种气味。
太后还没有走到床边,只进了西暖阁子,就已经看到佟氏在俩个官女子的扶持下,跪在了地上。太后抬着手:“快别了,你们还不快把皇贵妃给扶上床去。”
“奴才……给太后主子请安。奴才谢太后主……子恩典。”佟氏的声音低着,音里软得没有半分的力气,头不是磕的,是无力地垂了下来就这么抵在了地热上。
两个官女子是把佟氏扶不上床的,边上跪着的有力的嬷嬷上来一起给抱上了床上,那地上的地垫上已经有了一团子鲜红的血迹。
太后的眼睛不好,可也看到佟氏穿着的袍子后面是一大片的血。
霁兰的心抽了起来,这么着个流血法,那好人也经不起,手脚都软着,冰凉着,却不敢倒下,也不敢露出什么来,硬撑着站在那里。
太后没有坐在床沿上,坐到了嬷嬷给搬过来的一张春凳上:“听说你见血了,我跟皇帝特意从畅春园回来了……”再下面的话,太后说不出来了。
“奴才谢……太后主子和主子的恩典。只是怕……再也不能侍候太后主子和主子了……”佟氏在枕头上努力地碰了下头,算是磕头谢过了。额头上的汗像黄豆般大的,那张脸蜡黄的没有血色,好像已经有一半不在这个人世般了。
太后瞧着心焦,可听着佟氏说这话,心里有些难受:“你才多大,怎么能说这话。皇帝已经派人给你用上了止血石,这太医也调了最好的多,总是能好的。”
佟氏的脸上努力地笑了下,却像给层层挡住的阳光一般,就那么只露出了一下就没了,喘着气道:“太后主子,奴才的身子奴才知道。原本想一直能侍候太后主子、主子,那就是奴才的造化。可奴才实在是个没福的人,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侍候太后主子和主子了,只等盼着来生再侍候太后主子和主子了。”
这么一大段的话,佟氏一口气说完,人就跟掏空了一般,两只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太后,却是什么也望不到般。
太后抓住了佟氏的手,摸上去凉和可怕,抓在手里只感觉到松松的皮和坚硬一节节的骨头,心里酸涩着难受:“皇贵妃,快别说这话了。”
那边上的嫔妃有听得难受,忍不得眼泪就滚了出来,忙把头低下来,悄悄地拭掉了眼泪。
钮钴禄氏拿着帕子,掩在嘴边,顺着滚到腮边的泪给抹掉,劝着:“皇贵姐姐快莫说这话,有太后主子、主子的垂爱,皇贵姐姐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佟氏眼皮子抬了抬看了眼钮钴禄氏,又而向太后那垂下了眼睛:“太后主子,奴才不该给太后主子添恼。奴才姐妹一向和乐着,都是你敬着我,我敬着你,一块侍候太后主子和主子的。现在奴才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不该了。”
太后点了点头,擤了下鼻子:“你这么想就对了。你这病急不得,就是要养。人家小门小户的养不起,这可是在清的皇宫,什么好东西没有,你就安心地养着就是了。”
“奴才谢太后主子恩典。”佟氏规矩地要把头抬起来,试了半天,也只能抬一点点,这么着碰了三次枕头,停了下,再碰三次,再停了下,又碰了三次,算是给太后行过了大礼。
佟氏心里却明白,怕这是最后一次给太后行六肃三跪三叩的大礼了。
太后看着佟氏的这个礼,眼睛就红了,不敢多说话,怕多说了这泪珠子就掉了出来,忙着就走了。
佟氏要下床跪送,却给太后摆着着,钮钴禄氏这些嫔妃们给拦住了。
霁兰是还想再多待会儿,可是宫里的规矩,也不能多待。再说多待着,也妨碍着佟氏休息,还让太医们不方便,只能跟着钮钴禄氏这些嫔妃们一块出来了。
这一出了西暖阁,眼泪全落了出来,又怕给太后瞧到了,更不好,一个个全拿着帕子擦着眼泪。
太后坐上銮舆,让近侍太监赵米林给钮钴禄氏传说,让散了。太后又让赵林米去请玄烨来,说是有话要说。
玄烨已经看过了内务府呈上来的奏折,太医的脉案也看过了,知道佟氏怕是凶多吉少,心情也郁闷着,知道太后召自个儿定是为了佟氏的事,也不耽搁就去了宁寿宫。
太后坐在宁寿宫里,正抹着眼泪儿,想着要不是自个儿一心想要立托娅格格,跟玄烨拧上了,佟氏的身子怕是也不会这样。
又不是没生个孩子,上一个生小格格的时候,虽说小格格没养活,可大人却没事。这不是正赶上说要立后,吵吵了一阵,大臣们都提出了几次,可这拧着,立不了。但是宫里能不传到佟氏的耳朵里才怪呢。
唉,这么凭白着就害了佟氏的命,太后的心里真是酸酸的,瞧着玄烨来了,不等玄烨请安好,就开了口:“皇帝,瞧皇贵妃怕是……,就下个旨立皇贵妃为后吧。说不准人一高兴,就挺过去了。”
玄烨的心里顿了下,终于还是要立后了,却总是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应了下来,就这么神情恍惚地离了宁寿宫,宣了礼部大臣来:“今天奉太后的慈谕,封皇贵妃佟氏为后。皇贵妃一向孝敬太后,贞淑贤德,抚育众阿哥和格格,现如今忽然得了急症,形势危急,我也很是悲痛难过,你们去拟旨立即封为皇后。”
礼部的官儿跪着听了,才要说遵旨。
玄烨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前阵九卿诸臣,屡次上奏请立中宫。我……一直少有思虚此事,拖延着不给封后,今天我只是依着太后的意思……”
说完这些,玄烨有些累了,看礼部尚书还跪着等着说完,又再说了:“我只是依着太后的意思,封皇贵妃佟氏为后。应该行的典礼,你们去议了再奏。”
是,自个儿只是依着太后的意思。玄烨回到了昭仁殿西暖阁子里趴在了炕几上,为什么会这样呢?
霁兰进来的时候,看着玄粉还趴在炕几上,静静地立在那里,眼睛红了,一滴泪滴在了脚下的金砖上……
佟氏听到封后的圣旨时,已经弥留了,脸上没有半分的喜悦。那些夸她的话,她听不到了。她也没有听到玄烨说的“只是依着太后的意思”,听到了也许会心酸。
封后的旨意半日后,佟氏就薨殂了,佟氏也没有享受过皇后该得的朝廷命妇的行礼。佟氏生前没有穿过皇后的朝服,她只是死后才穿着躺在了梓宫里,再奢华的葬礼,再多人的送葬,她也看不到了。
霁兰要陪着去,一直把佟氏送进地宫。
玄烨准了,让霁兰跟着他一块送佟氏进了地宫,那里已经有俩个皇后在等着她了。
大红门前,玄烨和霁兰就停了轿,这就算是最后一眼了。
回北京的路上,玄烨没跟霁兰说什么话,霁兰也没有说,等回宫前的最后一夜,玄烨对霁兰说了句:“今生今世,生则同衾,死则共穴。”
霁兰还记昨这是那年第一次侍寝时,玄烨对自个儿说过的话。可现在霁兰笑不出,也回应不了。现在霁兰觉得这句压得她好重、好重……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封了后,真的因为佟氏用她的死祭了天,旱情开始一点点好转了,雨一点点下了起来,十个月的旱情就这样走了。
老百姓们并不关心佟氏的死,只要日子好过了,该笑的笑,该唱的唱。洪升就组织了一群的人唱起了《长生殿》,一片祥和了……
玄烨知道了也只是把洪升下刑部狱,国子监除名,不久又放了出来而已。玄烨也知道,伤心的也只能是自个儿,皇后于百姓那是个太虚无的名头了。
石涛知道了,心里有些恼,把玄烨又在心里骂了通,真心觉得玄烨不知道霁兰的好,在这京城也就更加的活跃,仿佛在提醒着玄烨,这世上还有个最懂霁兰好的他存在着呢。
康熙二十八年就这样要过去了,袁答应生了个小格格,虽说只是个小格格,可到底给这沉闷令人伤心的紫围子里又添了点喜庆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啼哭那是最让人听得高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