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放下了手里的书,看着还跪着的贵妃佟氏有点歉意:“怎么进来了不说一下,害你跪了这么久。过来坐下吧。”
佟氏款款跪着谢过,这才站起走了过来:“主子正在看书,奴才跪一会儿也没什么。”佟氏斜签着坐在炕沿上,瞅到了《孟子》:“这书?”
玄烨笑了下:“前两日正好跟霁兰说起。没想到,她居然还读过《孟子》……”玄烨的唇边又溢出刚才那抹温柔甜蜜的笑来。
佟氏霎那有天地崩溃的感觉,那笑是因为霁兰,原来是因为霁兰。佟氏的心里泛上层层的酸意,浓得像给呛到难受呕心,却强压着不给犯到脸上来,好似混无事般。来之前跟高嬷嬷说的话,不过是自欺人。若是没有见到玄烨那种笑,佟氏的心是平静的。后宫里多个嫔妃没有什么,多个宠妃也没有什么,多个爱妃才是最见不得的。
嫔妃只不过是个称号,多分几块猪肉几匹绸缎;宠妃只不过是个爱物,逗着宠着玩着开心就好;而爱妃那是心尖上的人,是会让主子从心里那样笑出来。佟氏不敢想了,她还不能失态。忍着心痛,暗里咬着牙,头低垂着,倒想着赶紧从这昭仁殿的西暖阁子出去,好好地让痛释放出来。
玄烨把心思收了回来,似无意地问:“这些日子还好吧?”
佟氏脸上强撑着无事般的笑,慢慢抬起了头,只是心里也确定了件事,来之前想跟玄烨说的话,现如今是说不出了,只能压在心里的最底层成了压箱底的货:“奴才挺好的。宜嫔新生的五阿哥挺壮的,太后主子瞧着喜欢得不得了。”
玄烨看着佟氏,还是明白了些,低下了头,看着那本《孟子》:“霁兰是你宫里出来的,也是你调教得好。她的老姓是觉禅氏,我想赐她个姓,也算是因你的缘故。”
佟氏的心暖了些,主子到底还是记着她,眼里滚着泪珠儿,却不给滴落,低着声问:“主子赐她什么姓?”
“‘卫’。”玄烨把《孟子》合上了。
“‘卫’?”佟氏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姓。虽说佟家在汉军,可是汉学一道实在不是太好,也就佟氏庶出的小弟弟法海还用些心。
玄烨知道佟氏不懂,想了下,慢慢解释着:“汉成帝有个妃子班婕妤,善诗赋,有美德。汉成帝曾邀班婕妤同乘辇车,一道出游。班婕妤拒之。皇太后夸她‘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佟氏头微垂,唇边荡起折服敬仰的笑来:“奴才倒是听人说过班婕妤的事,也知道她是吾辈应效仿之楷模,时刻谨记着,提醒着奴才,莫做了不该做的事。”
玄烨点了点头:“嗯,这班婕妤不光如此,她还把身边的一位侍女李平进献给成帝。成帝言:‘始卫皇后亦从微起。’故赐李平姓曰卫,所谓卫婕妤也。你将霁兰引见于我,可谓有班婕妤之德矣。”
佟氏心中大动,适才的酸痛此时只有感动,徐徐跪下:“主子,奴才乃卑贱之人,才具微薄,有何德何能,岂能与班婕妤相提并论,奴才当不起这样的美誉。”
玄烨俯下身轻轻扶起佟氏:“我说你有你就有。”
佟低跪不下去,眼中却滴下了两滴清泪:“主子对奴才的恩德,奴才无以为报。”
“好了,你我夫妻,就不要报不报了。何必如此外道。”玄烨拿起帕子帮佟氏擦掉了眼泪。
佟氏坐下,跟玄烨又说了几句话,自个儿心情激荡,也知道玄烨怕还是在惦记着霁兰,就站了起来,跪了下来:“奴才先跪安吧,主子的笔墨还是霁兰来侍候得好。”
玄烨想了下:“也好,你先跪安休息吧。”
佟氏谢恩跪安出去,走出去才想到她居然忘了跟玄烨说一直想说的话。佟氏想着到底还是刚才给主子这么一说,心思不在了才这样。看来得下回了,但愿不会有太大的变故,太皇太后和太后还不会太逼着主子。
玄烨把本孟子拿起又看了两眼,看天色还早,冲着外面喊了声:“梁九功。”
梁九功轻轻进来:“奴才在。”
“去西暖房喊卫姑娘来侍候茶水。日后你们就称呼卫姑娘,莫再像从前那样唤。像什么样子,闺阁女子的名字也是能随便乱给人叫的嘛。”玄烨沉着脸,训着梁九功。
梁九功“嗻”了声,退出去。暗自恼着,官女子的名字给人唤得多了去,也没见主子管过。若是舍不得给人唤,直接封个主位不就得了,谁还能唤“霁姑娘”,那不就直接唤“主子”了。自己拿不定主意,就把火撒到奴才身上,真是主子好当,奴才难做。
李卫瞧到梁九功的脸色,凑过来低声问:“师傅怎么了?”
“怎么了?”梁九功敲了下李卫的头:“去给卫姑娘宣个口谕,主子要她去西暖阁侍候茶水。还有以后不许唤……,只许唤‘卫姑娘’,这是谕旨。听到了没有,传下去。”
李卫摸着脑袋:“怎么又成了卫姑娘……”
梁九功一巴掌打上了李卫的脑袋:“做奴才的,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主子让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还不快去,主子那等着呢。”抬起脚就踢在了李卫的屁股上。
李卫左手揉着脑袋,右手捂着屁股,不敢多说,撒腿就跑。跑远了,停下来,看着梁九功的方向,李卫多揉了几下屁股,好是委屈:“不让叫就不让叫,干么打人。霁……卫姑娘你得罪不起,就拿我撒气。有本事,你跟主子,跟卫主子去撒气……”李卫骂骂咧咧去给霁兰传上谕了。
正从东围房里出来的内尔吉听到了李卫的话,正想上前去问下,看李卫已经急着跑到了西围房那。内尔吉盯着西围房发着怔,怎么有人的运气就这么好,这才几天就麻雀成凤凰了。
咬了牙,内尔吉冷哼了声,甩了下辫子回东围房去侍候佟氏了。她还得先做她的官女子,等着日后的机会。可是日后谁知道呢,先飞的鸟不一定飞得高,不还有句“枪打出头鸟”呢。
东围房门口,雅利奇瞧见内尔吉那么着乐,有点奇怪扫了眼:“什么事这么乐?”
内尔吉摇了摇头:“我就刚才外面瞧见只笨鹞子被人一枪打了下来,瞧着乐。”
雅利奇瞥了眼:“这有什么乐的。小心侍候着主子吧。”
内尔吉应了声,进了东围房笑盈盈侍候着佟氏,恭维着佟氏。
青青听了霁兰赐姓“卫”,眼珠子转着,琢磨着这算什么?卫子夫还是卫婕妤,前者太高了,怕是不可能,后者那也是宫妃,汉成帝是仅次于皇后和昭仪的位置。看来自己侍候的主子,位份不会低。
青青心情愉悦地侍候着霁兰换了衣裳,又陪着霁兰走到了昭仁殿,看着霁兰迈进了昭仁殿,这才回了西暖阁等着霁兰回来,心里也琢磨着说不定要明早才回来了。
霁兰坐在玄烨的对面,不敢坐实,只踮着点蹭在紫檀木炕床的床沿上,虽说有软垫子垫着,却还是有点胳腿。一条腿直站在脚踏上,倒是还舒服些。
玄烨提着笔在写着东西,瞧着霁兰的样子,抬眼问了下:“怎么了?”
霁兰不敢说这么着不舒服,那样好像是跟玄烨讨座似的,借着拿起砚台里舀水的小铜匙,动了下身子:“奴才瞧主子砚台里的墨要没了,给主子研点墨。”
玄烨扭回了视线:“嗯。”
霁兰用小铜匙舀了点水到纹松江砚台上,拿起佩文斋临古墨先润湿了墨头,等墨头软了,再慢慢在砚台里磨起来。这么一研墨,霁兰的身子也可以动动,反而舒服了些。只是研了阵,墨色润了,已经酽了,再研下去就过了,反而不好沾笔。霁兰只能停了,把佩文斋临古墨放到了一边。
玄炫像是知道霁兰的心思般,抿嘴偷笑了下,又摇了下头:“这么坐着不舒服吗?”
霁兰的小脸红了:“回主子的话,奴才……”下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舒服,就两条腿全上炕吧。这是家里,不用这么拘着。”玄烨低声说着,好像这“家”也是霁兰的。霁兰却想着这里是玄烨的家,她的家在紫围子外面。再说在南苑,玄烨说过外面不必讲规矩,回“家”是要讲规矩的,如今怎么也不讲了。
“怎么了?”玄烨看霁兰没动,低声又问了下。
霁兰想到得谢恩,跪下谢了恩,又迟疑着:“回主子的话,奴才那么着不合规矩,奴才还是这么着的好。”
玄烨愣了下,仰头大笑起来:“哈哈……,这可是‘昔闻班姬辞辇,今见卫嫔拒床’。”
霁兰听到玄烨说出“卫嫔”俩字,后背一阵冰凉,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是跪下还是站着,是谢恩还是当这不过是玩笑话。尤其是那个“床”,霁兰想起那日出现的幻觉,玄烨化身为头白狮子,更想起自己曾做过的那个被白狮子追着的梦,霁兰的心狂跳起来,这腿肚子抽着,却是无法跪下去谢恩还是婉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