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懈下来的宁英伟却出了问题。他把母亲生前画的一些画收集起来,在一个多月之前自费出了一本画册,亲自写序,用以寄托自己的哀思和纪念母亲之情。谁知道自从那以后,他总是在梦中见到母亲对他哭诉很难受。醒来后却也记不得母亲说的什么,然后久久不能入睡。十几天的时间他感到心里很是难过,母亲遗体告别仪式的场景总是浮现在眼前,情绪很低落,工作也受到了影响,并开始出现了一个人不敢独自开车外出的情况,必须要秘书陪同,否则就会感到心脏憋闷,喘不过气来,担心自己会“过不去了”。每当路上堵车,自己的车淹没在车流中时,特别是再碰上可以看到立交桥上不动的车队时,就担心自己经过桥下时桥会塌了。有时候坐电梯,会担心突然停电把自己关在里面出不来。这时就会感觉恐惧,虽然知道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就是控制不住地忐忑不安。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十几天,他在秘书的陪同下到医院的心理门诊看病。由于时间关系,他主要说的是自己的症状,并没有谈到母亲去世的情况,医生给他开出“舒乐安定”片和他自己记不清的药,但他不想吃药,根本就没有取药。在后来的十几天里,失眠症状似乎加重了,白天经常昏沉沉的,许多事情需要秘书不断提醒自己。晚上回到家里看着母亲的照片和刚刚出版的母亲的画册,就感到难过想哭。原来上下班都是自己开车,现在不得不用司机了,即使如此也感到胸闷。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到心理学教授处寻求帮助,仍然觉得不理想。
最后他告诉我,这些情况除了自己很近的朋友外没有人知道,连自己的妻子也知道得不清楚。即便是朋友也不太理解他这种情况,有时真的非常生自己的气。
我明白他最后这番话的意思,便重申了心理咨询人员应该遵守的职业道德,请他放心。
然后我问他是否愿意做一个心理测试。
他回答说在医院里刚一去就给了他好几张纸,要他填答案。当时周围有好几个人,他很反感,糊弄地填完了,医生说下次来时再给他结论,但他一直没去。希望这次不要是那个测试。
我对他说:“你既然反感问答,我们就换一种形式。你不是喜欢画吗?那我们就来画几张画吧!”
他觉得有意思,就答应了。
我在桌子上斜放了四张A4的复印纸,摆了一支没有橡皮的铅笔。然后请他在每一张纸上画一幅图:分别画一个女人、一棵树、一座房子和一幅自己憧憬的生活场景,并作了一些说明,也回答了他的几个问题。告诉他我一刻钟以后回来,然后就离开了咨询室,请他自己安静地画。
我来到公园的院子里。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夜空上的星星,空气中的尘埃也减少了一些,气温也降低了。一阵微风吹过,从南面湖水的方向隐约飘来荷花与槐花的香气,使我忙乱一天的脑子好像清醒了一些。
我站在那里,点燃了一支香烟,惬意地吸了几口。这也是我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当想要清除脑海里的一些不愉快记忆时,总习惯性地吸一支烟。其实我知道,这与清除记忆没有关系,完全是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我所能做的就是平常尽可能地减少吸烟的次数。
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
我回到了咨询室。宁英伟已经画好了三张画,还有一张在我进来的时候刚刚画完。这最后一张画的是一个女人。
按规律,人们通过外部感觉器官最先感知的、进入大脑的信号,应该与其他因素共同形成最先的刺激,会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心理学上称其为“首因效应”。我请宁英伟画画时最先说的“画一个女人”,可是他却最后画。多数情况下来访者会按照我所说的顺序来画,除非对有些人来说画人像难度很大。而我看宁英伟画画的时候笔法流畅、简洁,基本没有重复修改的痕迹,把人像放在最后必有意义啊。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先来分析女人画像。
这张画上只有一个人的侧面头像,仅画到脖子,没有画出身体。最主要的是从图像上根本无法辨别画像的性别。我问宁英伟:“你说这是女人吗?如果我说这是男人,你能反驳吗?”
宁英伟也歪过头看看说:“嗯,没有办法反驳,看不出是个女人。”
“从这幅画中我可以看出,你过去或者是现在,缺乏来自女性的关爱和照顾。或者是你母亲,或者是你妻子,在记忆中比较少地感受来自她们的女性温柔。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你不知道女性的温柔是什么,所以你画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性别特点。”我指着这幅画说。
宁英伟惊诧地看着我,半晌才说:“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就是教育我们好好学习,从来没有见过她为我和妹妹洗衣服、缝衣服。我媳妇虽然从来不要求我多挣钱,但是她一直希望我能再升职。我每次出差都是自己收拾东西,她从来就没有帮助过。有一次我陪领导到南方出差,他打开他老婆为他收拾的箱子,看到里面各种物品有序放置非常感叹,这才是女人啊!您快告诉我其他画的内容。”
我拿起他画的树,那是一棵树干很短、树冠很大的树,树根深深扎在土里,但是在树干的中间部位他画了一两个树疤。我问他这是什么,他回答说这是树身上的伤疤。我问他为什么要画伤疤,他回答说不知道,只是认为应该有这些疤。
“你对自己的现状比较满意,物质生活不成问题,这我们都知道。目前你更关注自己的精神生活。关注点有可能是两个重大的问题,母亲去世不在其内。”我对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现在的问题一个是关于性的;一个是关于你自身带有的神经症性行为。”
听我这样说,他只是看看我,没有说话。
我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于是拿起画着一所房子的纸。这是一间奇怪的房子,平房,没有窗户,却画了两扇门。
我向他核实说:“这是两扇门吗?”在一间房子上画两扇门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些不能确定。
他回答说:“是两扇门。”
我问他:“为什么要画两扇门呢?”
“我根本就没有想,就是随手画上的。”
我对他笑了笑说:“越是自己随手画的,越是可能反映出内心深处的东西。你心里的烦恼很少对别人说,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愿对别人说,经常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我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宁英伟,只见他的脸色有些改变。我问他:“你还愿意听下去吗?”
“当然!您尽管说。”
“好,”我继续说道“还有一个问题仍然是你画的那棵树反映出的内容,是关于性的。我想今天我们暂且不说了,好吗?”
此时我发现宁英伟的脸色变得更加厉害了。
我拿起了最后一张画。这是他所憧憬的生活:一片大海,沙滩,不远处有一栋楼房;沙滩上有两棵椰子树,树之间挂着一个绳床,有一个人躺在上面。天上有云彩,有西下的太阳,很是传神。我问他躺在绳床上的是谁?他回答说,是他自己。
我看着他说:“你现在感觉非常疲劳,有可能是因为工作,有可能是家里的事情,也有可能是刚才我们没有说下去的事情。总之你的潜意识在告诉你,现在非常希望能让自己放松下来。而且你有些怀念过去的生活,准确地说是在怀旧。怀念的有可能是以前曾经有过的闲散安逸的生活,也可能是某种感情。”
他说:“我现在确实感觉身心疲惫,工作上有些困难。部里压得紧,下面各省局也有具体问题;家里的事情更烦,母亲刚去世,我爸还在住院,虽然不用我管什么,但要经常去看看;还有我自己的问题,甚至快要不能一个人坐电梯了。不瞒您说,我现在真的想要放松,什么挣钱、什么升职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非常怀念上大学时在海边的那种感觉,还有……”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我也没有继续问。
设置的时间到了。我问他以后是否愿意继续来咨询,他说:“您的咨询方式与我前两次的感觉不一样,今天我觉得挺好的。许多问题您抓得很准,我想以后可能会帮我解决一些问题。但我的时间确实不能确定,以后抽时间我会让秘书提前电话预约,您看是否可以。”完全是一种领导总结和布置任务的习惯。
我没有介意,答复可以。
从宁英伟的第一次访谈情况来看,尽管刚一开的时候有些艰难,一些信息也没有搜集全,但是今天最大的收获是我们已经建立起比较融洽的咨询关系了,而且通过绘画的方式,采集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仅就宁英伟的表面症状看,直接问题是因为平时压力过大,几乎已经到了极限;由于母亲的亡故引发出的焦虑惊恐,同时又以反应性抑郁症状表现出来,并且还伴有密闭恐怖的症状。
解决问题的主要过程可以设定为两个:第一,缓解、降低因母亲去世造成的悲伤抑郁情绪;第二,缓解和降低因焦虑因素导致惊恐发作和一定程度上的恐怖情绪。因为那些神经症性的行为特点,是与长期焦虑有很深关系的。考虑到他的工作性质和基本素质,咨询方式主要以认知疗法为主,加强引导、讨论的作用,辅助以焦点问题解决方式和药物干预。
客观说宁英伟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他所解决的不仅是抑郁情绪的问题,影响他社会功能的主要原因是焦虑惊恐发作和一定程度上的密闭恐怖症状,这与他的生活经历和家庭教育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在这次咨询中,我也了解到宁英伟的身体状况非常好,没有大的疾病史;家庭中也没有精神病家族史的记录。
从宁英伟介绍的家庭情况来看,他的家教很严。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很严格的、并且非常传统的人。这一代、这一阶层的人对事业、对国家是非常忠诚的,宁英伟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教育和驯化,使他牢牢记住的是:做人要知道应该做什么;做事要负责认真并且要符合自己的身份。这种思想从小就灌输在他的行为模式中,所以自从他大学毕业后来到国家部委机关做秘书开始,就一直注意自己的形象,后来做了领导的秘书就更加注意,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经常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不论到哪里他都是衣着整齐。直到自己做了领导,这个习惯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这也解释了即使在很热的天气,他依然还是西装笔挺。做事情具有非常强的责任心是他的特点,甚至过度追求完美,经常处于紧张状态,致使在重大生活事件发生后,将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所有负面东西引发出来,表现为具有神经症性的行为,并逐渐影响着他的各项社会功能。
这种情况在做高级领导秘书出身、后来自己也做了高层领导的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纠正起来却有一定难度。由于社会地位显赫,他们的自尊心强于常人,所以不会轻易将问题暴露在别人面前;也由于工作性质,致使治疗的时间也得不到保证。在他们眼里,这种心理问题或心理障碍不同于身体上的疾病,甚至不能引起他们足够的重视,直到全面影响了各项功能时才引起重视。尽管这次会面的效果之一,我认为是已经与宁英伟建立起了咨询关系,但由于客观情况的制约,每天的忙碌也会掩盖一部分症状,因而在他咨询过程中也依然存在出现上述情况的可能,我必须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