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吊灯预先表现出作为电灯泡的疲惫,不那么扎眼了,由光耀的橙黄渐变成了昏睡的乳白。徐泽一夜都没有听到敲门的声音,感觉是,但不确定。也许有一两个疲惫不堪的旅客,在门外敲了半天的门,摁了半天的门铃,甚至气急败坏地指手划脚大骂一通甩包离开却又义愤难平。反正,徐泽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没有听见。精神了一夜,舒彤这会儿有点困倦了,她和徐泽讲了一夜的故事,都是两人自己的故事,桌球反倒成了陪衬,成了每一个故事结束后有力的句号。
“去睡会儿吧?房间要到中午十二点才给你们退。”徐泽摇了摇舒彤拖着下巴的胳膊。
“小徐泽,你还要值班是不是?我不困的。”舒彤说话的声音显然背叛了她,疲软、无力,像肥皂泡一样一戳就破。
“来吧,我先送你上楼睡会儿。”徐泽说,“待会儿就会有人来接早班的。”
“嗯。”舒彤点点头,不是表示同意,而是困意真的席卷而来了。
徐泽是背着舒彤上楼的,上了年纪的楼梯木板因为压强的关系吱吱呀呀地忸怩着,是被按摩时条件反射的忸怩,通畅、催人奋进。木质楼梯还保持着半个世纪前的样子,狭窄局促。徐泽本想将舒彤横着抱上去,但是楼梯不允许,被磕碰了它会疼、会恼火、会咿咿呀呀地跟你急。舒彤柔软的胸脯于是扑向了徐泽坚硬的后背,徐泽感觉仿佛躺在了柔软的席梦思上。找到了房间,徐泽倾斜着身躯,将托着舒彤右腿的右手抬得足够高,门禁“刺啦”一声,解禁了,门开了。房间里轻微的鼾声掩盖了徐泽的脚步声,正值凌晨,都是睡得最死的时候,相信徐泽就算敲锣打鼓也敲不醒这些疲惫的旅行者了。徐泽就放开了手脚,替舒彤脱去外套和鞋,盖上被子,没忍住捋了捋舒彤额前些许凌乱的头发,便蹑手蹑脚地出去,关上了门。
徐泽回宿舍瞅了一眼,陆定定已经睡死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徐泽没有睡,他没有那么浓的睡意了,他更怕一觉睡过去后舒彤她们已经离开了旅舍。徐泽忽然想起来了,舒彤的电话、QQ号他都还没有问,徐泽不想舒彤一去杳无音讯。徐泽于是下了楼,心情甚好,刷完牙洗把脸好好地拾掇一番,便进厨房做早餐了。
木子姐按时来接早班了,一进旅舍的门就将鼻子嗅了嗅,敏锐地嗅到了来自厨房的香味。“哎呀,这么精神,不去睡觉,还给我们做早饭!”徐泽笑笑,将早饭递给木子姐说:“睡不着,我陪木子姐值早班。”
木子姐姓李,木子李,所以大家都唤她木子姐。木子姐一边结算着账目,一边吃着早饭。徐泽坐在一边翻看着送报员投送过来的《津城日报》和《渤海早报》,觉得满眼都是好新闻,处处都是歌舞升平、一片繁荣。徐泽从来没有这么喜欢津城过。
“咦,不对呵,账目对不上呀,少了两个六人间的押金和房费。”木子姐手里的计算器又被“嘀嘀嘀”地摁了一回,得出“负300”的计算结果。“小徐泽,钱少啦!”木子姐喊道。
徐泽的两眼皮已经在打架了,听木子姐这么一喊,两眼皮立即站到了楚河汉界两边,泾渭分明了。徐泽掏出钱包,三根手指头像黄老师的美国姐夫那样,麻利地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一百,递给木子姐说:“先垫上。”
木子姐接过钱,码到钱柜里,看着坐在椅子上欲睡未睡的徐泽,扒掉最后一口稀饭和咸菜,自言自语地说:“不正常,臭小子肯定有事。”
徐泽将上午的时光分解成了N段,每一小段都是浅浅的睡眠,徐泽要睡的觉仿佛是一锅粥,一勺一勺地越来越少,徐泽也越来越精神,等到了中午,两眼又圆似铜铃、目光如炬了。舒彤和她的朋友睡醒了,由陆定定陪着,来前台交房费退房卡了,没想到徐泽还呆在前台,都吃了一惊。舒彤已经将长头发扎成了一束,翘在了后脑勺上,因为优质的睡眠而显得面色红润,看到徐泽后喜不自胜,指着徐泽说:“小徐泽,你敢哄我,你没有睡。”
这会儿终于看到了舒彤,徐泽仿佛登上了山峰正在下山一样畅快,像讨债一样理所当然地说:“小师姐都还没给我留联系方式呢。”
舒彤走后,徐泽绷着的那根神经瞬间断了,连午饭都没有吃,就一头倒在枕头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徐泽伸了个懒腰,感觉舒爽至极,骨节咯吱响。睁开眼,却发现陆定定坐在一边,盯住了徐泽发笑。
陆定定说:“看不出来嘛,你这么行的。”
徐泽问:“哪样行了?”
陆定定说:“泡妞么。我本来觉得你这人孤僻乖张、沉默寡言,没多大指望,没想到你竟然勾搭上妹子啦!”
“注意用词!”徐泽咳嗽一声,严肃了,“什么叫‘泡’?什么叫‘勾搭’?到你嘴里怎么就这么难听?我们是在聊天。”
陆定定说:“你们打桌球来着。”
徐泽说:“又不是没叫你,你自己困觉了么。”
“这不是给你们留机会么,不识好歹!”陆定定不知道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打球就打球么,你干嘛轻薄人家?”
“注意用词!”徐泽脸颊微微发烫,还好室内灯光比较昏暗,看不出来,“我那是在教人家打球。教球么,难免磕磕碰碰的,我就是被人这么教过来的。你要想打,我也这么教你。”
“才不要哩,自作多情。”陆定定问,“你背人家上楼了?”
“人家瞌睡了。”
“你帮人家脱衣服了?”
“只有外套跟鞋。”
“那你有没有偷偷地亲人家一下?”
“绝对没有,天地良心!”
陆定定笑得前仰后合,“妹子八成是看上你啦。天赐的姻缘,没有之一。”
徐泽的嘴在一夜之间笨拙如从前了。舒彤的手机号码已经存在了电话簿里,可是徐泽不晓得该发一条怎样的短信;QQ好友已经加上了,但徐泽不晓得该在对话框里敲一段什么样的话。徐泽对着手机愣了半天,脑袋里一片空白,目光是散的,仿佛目空一切。隔着手机,反而觉得陌生了,不知从何说起。夜里的状态真是好极了,完全游离于意识之外,徐泽确信要再想找回那种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到这,徐泽就开始忧郁了。
徐泽的短信琢磨了半天,还是没能发出去。写了一遍,删掉,又写一遍,不满意,再删掉,反反复复,都有点苦吟诗人贾岛的味道了。徐泽琢磨着,短信不能太长,太长了啰嗦,啰嗦了就显得发短信的人太拖沓了。应该短,像机关枪一样“嗒嗒嗒”一梭子,干脆利落。但短到什么程度呢?这个尺度就不好拿捏了,三言两语显然生分、寡情,酝酿不出气氛。而在用词上,则更要精到,要“一言以蔽之”,直中要害,但又不能太直白,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写短信不像面对面,节奏明快,转瞬之间万语千言,而是可以磨时间的,磨到人满意为止。可是写来写去,只有“来玩”两字,徐泽觉得很失望,对自己的文字很失望,还豪言壮语地说要靠笔杆子吃饭哩!徐泽看了看时间,两个小时都过去了,两个小时就写了两个字,两个字还随时会有被删掉的可能。悲哀了,是真悲哀!
徐泽想出去透透气,兴许会有灵感,正动身出门,手机响了,有一条短信。徐泽抖抖索索地打开手机,心口怦怦直跳。意料之外的情理之中,是舒彤发来的短信:“小徐泽,你睡饱了没有?”
真好,徐泽觉得真好。男女之间本该男生主动才对,哪有让女生先发短信过来的道理?但现在不一样了,徐泽必须睡觉了,应该睡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是。所以“睡饱了吗”来得正是时候,单刀直入,一点作势的意思都没有。而且徐泽回复的余地也大了,是茫茫的天地,一望无尽,说什么此时都是好的,简直就是百搭!
“来玩。”徐泽加了一个句号,顿时觉得灵感来了,有状态了。问号当然不好,有商量着的意思,而且还不能预知结果。感叹号呢?热情过头了,才见过一次面而已,容易吓跑人家。不加标点呢?太突兀了,好像一句话说出来都不带语气似的,爱怎样怎样,讨人厌了。句号好,有了感情,平淡却又不带任何商量,有了一锤定音的果断。
不一会儿,陆定定就跑来吧台了,激动地告诉徐泽说:“舒彤今晚还来哦!刚给我发的短信。”
徐泽喜不自胜,给陆定定丢下一句:“帮我看会儿吧台,我冲个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