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傅第二天就走了,离开了这家意大利餐厅,离开了这家已经工作了两年的厨房,另谋高就去了。刘师傅走得很坚决,苑总拦不住,主厨也留不住,于是热菜间就只剩下了老郭、赵胖子还有徐泽。赵胖子跟徐泽的位置都向里面挪了点,赵胖子开始上锅炉,徐泽做配菜兼各种打杂,每天回宿舍,累得脚步犯飘。
主厨终于肯下来做菜了,主厨一下来,老郭的气焰就矮了下去。主厨很喜欢这个会说英文的小厨师,乐了就跟徐泽击掌,徐泽也干得额外起劲,只要主厨下来,老郭就不敢满嘴喷粪,徐泽过得就会很舒坦。
主厨毕竟很少下来,每次下来,来客要么是主厨的朋友,要么就是贵宾,菜一做完,主厨扔下锅拍拍腚就走人了。主厨一走,老郭就开始怒得拍锅底:
“妈了个逼的,屙完了屎擦擦腚就走人了?!”
老郭就郁闷了,蹲在楼道口抽烟,一帮师傅们就挤上来,眼馋着老郭口袋里的香烟,嘴抹了蜜似的捡好听的话说。
“你说这老毛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凭啥就做这第一把交椅?”
“那还不是靠人家那一张洋人脸?要凭手艺,客人吃的还是咱郭师傅的菜!”
老郭就掏出香烟,给师傅们散出去。
“郭师傅为啥就不做这第一把交椅?”师傅们乐得将烟卷贴在鼻孔下猛吸一阵。
老郭就摆摆手。
“郭师傅做了这第一把交椅,我们也跟着鸡犬升天啦!你看那老毛子,自己好吃好喝,咱捞到什么好了?”大概是师傅们看到主厨在厨房做了整整两盘咖喱牛肉肠,端上去跟苑总一块吃了,嘴馋得摩拳擦掌。
老郭又摆摆手。
“您说那毛子屁事不干,咋还拿那么多钱?”师傅们反而来劲了。
老郭就瞅瞅师傅们,笑着问:“知道毛子一个月挣几个钱?”
师傅们摇摇头。
“这个数,再加四个零。”老郭伸出三根手指头,继续抽他的烟卷,吓得一旁的师傅们伸长了舌头冒汗。
老郭就在那儿寻思着,为何毛子一个月能挣三万,自己只挣六千呢?按理说,毛子的手艺不见得就比自己好呢。老郭想来想去想不通透,想问问旁边的这帮师傅们,正想说出口,又停住了,心想这些师傅们也都是驴脑袋,自己都想不通透的问题他们又怎么想得出来?老郭烟卷吸得更加地猛了,迷茫地看着墙上挂得整整齐齐的一排不沾油锅,油锅下还在打杂劳作的徐泽,忽然想起了徐泽是个大学生,或许这问题能讲出点啥来,就朝热菜间里喊道:“那个徐泽,别忙活了,过来歇会,甭装勤快啦,免得毛子下来了责怪老子欺负你。”徐泽就停下来,一脸茫然地在过道里面站着。
老郭就问:“我们几个在这儿想一个问题,为啥毛子******啥也不干,一个月就尽挣三万?你好歹也是个大学生,你说说看。”
徐泽就撩起围裙将满是鱼腥味的双手擦干净,说道:“圣经《新约·马太福音》里有这么一句话: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这就涉及到社会的财富分配问题,富裕的反而越来越富裕,贫穷的只得越来越贫穷,最后导致社会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以这家餐厅为例,除了苑总跟主厨外,剩下的人无论职位高低,都只是受雇佣阶级。受雇佣阶级通过辛勤的劳动,从雇主那里领取应得的微薄薪水。而受雇佣者是餐厅利润创造的主力军,其创造的价值远远高于他们的薪水所得,那多出的那一部分价值去哪里了呢?”
老郭跟一旁的师傅们听得一愣一愣的,鼻子跟嘴都恨不得扭到一块儿去,徐泽就得意了,这回还不趁机会虐一把这帮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牛逼哄哄的厨子?于是也就不理会众人如何犯晕,继续说道:“多出来的那部分价值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被称之为剩余价值,是资本家榨取劳动者劳动力后剩余的部分,也就是资本家利润的源泉。这部分价值刨去了必要的运营成本之后,一部分以税款的形式进入国家机构,剩下的部分就直接进入了资本家的腰包,也就是苑总跟主厨的口袋。所以只要餐厅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的腰包就会越来越鼓,而我们大家还是维持原状,每月领取固定的工资,并可怜巴巴地奢望下个月工资能涨个千儿八百。当然了,那三万块钱还只是放在账面上的价值,账面下面我们看不到的又会有多少那就不得而知了,做会计的应该清楚这一块。社会就是这样,百分之八十的财富始终集中在百分之二十的人的手上,这就是二八法则,跟我一开始讲的马太效应相似,都是十分重要的社会法则。”
老郭就挠了挠光溜溜的头皮,“啥三八法则,马泰符印?这都是嘛玩意儿?你把舌头掰直了说。”
“按我们中国老话说就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说白了就是社会生活领域中普遍存在的两极分化现象,富的越富,穷的越穷。穷人都被富人榨干净了。”徐泽说。
老郭好像忽然之间开了窍,“那照你的意思来说就是这钱分得不划算了?”
“是的。”
“那就是苑总他们吃肉,我们就只能啃骨头?”
“当然。”
“最后他们还越吃越胖,我们只能越啃越瘦?”
“必须的。”
“妈了个逼的,这两个混蛋!”老郭突然怒目圆睁,放开骂腔来,“老子累死累活,赚到的钱倒被他们给分了?他们还******嘛也不干!妈了个逼的,妈了个逼的,气死老子我了……”
老郭这一骂,师傅们好像也义愤填膺了,闹得要罢工似的,徐泽就忙着压下他们的火头,“活还是要干的,你们不干,随时可以被替代,最后连那点鸡毛蒜皮的利润也没有了。”
老郭更是气得要去摔锅,墙上新买来的不沾油锅都洗得锃光瓦亮,静静地挂在墙上。师傅们就死死地抱住老郭的腰。
老郭忽然又不气了,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皮,贼眼似的瞅了瞅徐泽,“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啊,这分析起来一套一套的,死人理儿都被你说活了,我们一直想不通的理儿,你咋一捅就破了哩?”
徐泽僵硬地笑笑。
老郭兴致反而起来了,乐得将冷冻冰箱最底层的一块米兰牛排找了出来,金黄的油花就开始在锅里沸腾起来,边做边埋怨,“你说你们大学生呐,真是书本读多了,说起理来一套一套的,搞那么多名堂出来,让人都听不懂。呵呵,照老子来看,你们大学生就是喜欢装逼,老学究,欺负我们没读过书是不是?你小子就这么想的对不对?******也学会贼了你!你说你们就不能讲得俗一点?我刚才的那比喻咋样?”
徐泽点点头说好,比喻得好,让人一下子就懂到骨子里去了。
老郭乐得合不拢嘴,“你小子平时不招人待见,今天说的话倒是很合老子的胃口,老子想说的都被你给说了,你小子说说,是不是老子肚子里的蛔虫?”
徐泽点点头,是蛔虫!
老郭乐得一拍大腿,将一块米兰牛排撕成两半,递给徐泽一块,吃,甭客气!
徐泽拿着那半张米兰牛排,又撕扯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了赵胖子,剩下的一股脑儿塞进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徐泽今天晚上过得真叫舒坦,老郭对他的态度陡然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弄得徐泽有点不太适应,还没到十点钟,老郭就朝徐泽摆摆手说:
“甭干了,到点了,赶公交去。”
676路公交车准时停靠在北安桥站,徐泽登上车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打开窗户,夏夜坚硬而柔软的风吹进窗来,徐泽忽然想起了刘师傅临走前的话:在厨房干活,脸皮要厚,手要快,眼要尖,嘴要甜,咱凭本事吃饭,本事练好了,就不怕别人欺负,咱也不欺负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