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佳容来说,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她接受它们的美都毫不在意。犹如呼吸空和饮用泉水一样,因为除了女人的相貌、马、丝绸衣服和诸如此类的具体东西以外,她从来也不曾有意识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过美。不过,农场田地上空这一静穆的暮景却给她那纷乱的心情带来了一丝安宁。她是如此热爱这片土地,就像爱她母亲在灯光下祈祷时的面容一般。
就在她眯着眼睛向那愈来愈黑暗的大路前头细看时,她听到了草地脚下得得的马蹄声,同时看见牛马正慌张地散开。父亲回来了。
他骑着那匹腰壮腿长的猎马驰上山冈,远远看去就像个孩子骑在一匹过于高大的马上。长长的头发在他脑后飞扬着,他举着鞭子,吆喝着加速前进。
尽管佳容心中充满了焦急不安的情绪,但她仍然怀着无比的自豪感观望父亲,因为父亲是个真正出色的猎手。
“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旦喝了点酒便要跳篱笆,“佳容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这里把膝头摔坏的,但他并没有吸取教训,尤其是他还对母亲发过誓,答应再不跳了。“佳容不怕父亲,并且觉得他比他的姐妹们更像是一个同辈,因为跳篱笆和向他妻子保密这件事使他感到一种孩子气的骄傲和略带内疚的愉悦,而这和佳容干了坏事瞒过嬷嬷时的高兴心情是一样的。现在她从树桩上站起身来看他。
那匹大马跑到篱笆边,弯着前腿纵身一跃,便像只鸟儿般毫不费力地飞了过去,它的骑手也高兴地叫喊着,将鞭子在空中抽得噼啪响,长长的白发在脑后飞扬。这位父亲并没有看见在树木黑影中的女儿,他在大路上勒住缰绳,赞赏地轻拍着马的颈项。
她这时大声笑起来。不出所料,尚武听见笑声大吃一惊,但随即便认出了她,红润的脸上堆满了边讨好边挑战的神情。他艰难地跳下马来,因为双膝已经麻木了;然后把缰绳搭在胳臂上、蹒跚地向她走来。
“小姐,好啊,“他说着,拧了一下她的面颊,“你在偷看我啊,然后像你妹妹那样去你母亲那告状?“他那沙破低沉的声音里含有怒意,同时也有那么点讨好的意味。
这时佳容便挑剔而又嗲声嗲气地伸出手整理父亲的衣服。他扑面而来的的呼吸让她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混和着浓重的酒味。他身上还散发着烟草和皮革以及马汗的气味----这是一股各种味道的混杂,她经常把它同父亲联系起来,以致在别人身上闻到时也本能地喜欢。
“父亲,怎么会,我不是酥伦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她请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后退了一下,带着嬷嬷的神气端详他的服饰。
尚武身高只有一米六五,是个矮个,但腰身很壮,脖子很粗,坐着时陌生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个比较高大的人。圆圆的深色的脸,短鼻子,宽嘴巴,满脸好战的神情。
虽然尚武外表粗暴,但心地却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仆们受惩罚时的可怜相;也不喜欢听到猫叫或小孩蹄哭。不过他很害怕别人发现他的这个弱点。通常人家遇到他不过一会就知道他是个热心肠的人,朋友们也不拆穿。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因为自母亲以下直到最粗笨的大田劳工,都在暗中串通一起,让他始终相信自己在众人心目是个威严的人儿。
佳容比谁都更不在乎他的吼叫。她是他的头生孩子,而且尚武也清楚,在三个儿子相继向进了族氏墓地之后,他不会再有儿子了,因此他已逐渐养成习惯,以男人对男人的态度来对待她,而这是她所乐意接受的。她比几个妹妹更像父亲,因为悦琳生来体格纤弱,多愁善感,而酥伦又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文雅,有贵妇人派头。
另个,还有一个相互制约的协议把佳容和父亲彼此联系在一起。要是尚武看见女儿爬篱笆而不愿走道到大门口去,他便当面责备她,但事后并不向她母亲或嬷嬷提出。而佳容要是发现他在向夫人郑重保证之后还照样骑着马跳篱笆,或者从别人的闲谈中听说他打牌时输了多少钱,她也不在吃晚饭时像酥伦那样直统统地说起这件事。佳容和她父亲认真地彼此交代过:谁要是把这种搬到母亲耳边,那只会使她伤心,而无论如何他们也没必要这样做。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中思嘉望着父亲,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到他面前心里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种生气勃勃的粗俗味儿吸引着她。她作为一个没有分析头脑的人,并不明白这是因为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的禀性,尽管母亲和嬷嬷花了16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终归徒然。
“好了,现在你完全可以出台了,“她说,“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谁也不会怀疑你玩过这种花招的。不过我觉得,你去年已经摔坏了膝盖,现在又跳这同一道篱笆----”
“哎呦,如果我还得靠自己的女儿来告诉我什么地方该跳或不该跳,那可不太好啊,“他叫嚷着,又在她脸颊上拧了一把。
“腿脚了是我自己的,就是这样。另外,小容,你光着肩膀在这儿干什么?”
她看到父亲在玩弄他惯用的手法来回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便轻轻挽住他的胳臂,一边说:“我在等你呢!没想到你会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把林茜买下来了。”
“买是买下来了,可价钱真要了我的命。买了她和她的小女儿林敏。陆老头几乎想把她们送掉,可我决不让人家说我在买卖中凭友情占了便宜。我叫他把两人共卖了八十两。”
“爸爸,我的天,八十两!再说,你也用不着买林敏呀!”
“难道该让我自己的女儿来教我?“尚武用幽默的口吻喊道:“林敏是个蛮可爱的小女儿,所以----”
“我知道。她是个又鬼又笨的小家伙,“佳容不顾父亲的吼叫,只平静地接下去说。“而且,你买下她的主要理由是,林茜央求你买她。“
杰尚武似乎倒了威风,显得很尴尬,就像他平常做好事时给抓住了那样,这时佳容便乐呵呵地笑话他那伪装的坦率来了。
“没事买都买下来了,只赎下林茜的话,要是她整天惦记孩子,肯定也干不好活。好了,从此我再也不让这里的臭小子跟别处的女人结婚了。那太费钱。来吧,淘气包,咱们进屋去吃晚饭。“
周围的黑影越来越浓,最后一丝绿意也从天空中消失了,春天的温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佳容还在踌躇,不知怎样才能把话题转到陆希礼身上而又不让父亲怀疑她的用意。这是困难的,因为从佳容身上找不出一根随机应变的筋来;同时杰拉尔德也与她十分相似,没有哪一次不识破她的诡计,犹如猜透了她的一样。何况他这样做时是很少拐弯抹角的。
“'那边的人都怎样了?”
“大体和往常一样。梁振父亲也在那里。我办完林茜的事以后,大家在走廊上喝了几盅酒。有人刚刚从凤来镇来,他们正兴致勃勃,在那里谈论战争,以及----“佳容叹了一口气。只要尚武一谈起战争这个话题,他不扯上几个小时是不会停下的。她连忙拿另一个话题来岔开。
“他们有没有谈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记得是谈起过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去年到这里来过的那个小妮子,你知道,路希礼远方的表妹----啊,对了,媚兰,就叫这个名字----她和她哥哥力柯已经从凤来真来了,并且----”
“唔,她果真来了?”
“真是个可爱的文静姑娘,她来了,总是不声不响,女人家就该这样嘛。走吧,女儿,别磨蹭了,你母亲会到处找咱们的。“
佳容一听到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经不顾事实地一味希望会有什么事情把媚兰留在凤来镇,因为她就是那里的人呀;而且听到连父亲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满口赞赏媚兰那文静的禀性,这就促使她不得不摊开来谈了。
“陆希礼也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尚武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她的脸。“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等我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要兜这么大个圈子呢?“
佳容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一起纷乱,脸都涨得通红了。
“好,说下去。”
她仍是什么也不说,真希望在这种局面下能使劲摇晃自己的父亲叫他闭嘴算了。
“他在,并且像他的几个妹妹那样十分亲切地问候了你,还说希望不会有什么事耽搁你去参加明天的大野宴。我当然向他们保证绝不会的,“他机灵地说。”现在你说,女儿,关于你和陆希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没什么,“她简单答道,一面拉着他的胳臂。“爹,我们进去吧。”
“现在你倒是要进去了,“他说。”可我还是要站在这里,我要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唔,我想起来了,从刚来见我你就显得有点奇怪,难道他跟你胡闹来着?他向你示爱了吗?”
“没有,“她简单地回答。
“他是不会的,“尚武说。
她心中顿时火气,可是尚武摆了摆手,叫她平静些。
“姑娘!别说了,今天下午我从陆老头那里听说,陆希礼千真万确要跟媚兰小姐结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
佳容的手从他的胳臂上滑下来。果然是真的呀!她的心头一阵剧痛,仿佛一只野兽用尖牙在咬着她。
就在这当儿,她父亲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于面对一个他不知该怎样回答的问题而觉得有点可怜,又颇为烦恼。他爱佳容,可是现在她竟把她那些孩子般的问题向他提出来,强求他解决,这就使他很不舒服。她母亲懂得怎样回答这些问题。佳容本来应当到她那里去诉苦的。
“你这不是在丢自己的脸----是在丢咱们家的脸?”他厉声说,声音高得像昨日嬷嬷训斥下人一样。“你是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可这里有那么多少爷公子,你是谁都可以挑选的呀!“愤怒和受伤的自尊感反而把佳容心中的痛苦驱走了一部分。
“我并没有追他。只不过感到吃惊而已。”
“你这是在撒谎!“尚武大声说,接着,他凝视着她的脸,又突然显得十分慈祥地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而且别的小伙子还多着呢。”
“母亲嫁给你时才15岁呀,现在我都16了,“佳容嘟嘟囔囔地说。
“你母亲可不一样,“尚武说。“她从来不像你这样胡思乱想。好了,女儿,高兴一点,过几天我带你到你姑妈那里去。看看他们那里怎样的闹腾,包你两三天就把陆希礼忘了。”
“他还把我当孩子看,“佳容心里想,悲伤和愤怒憋得她说不出话来,“以为只要拿着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两下,我就会把伤痛全忘了呢。”
“好,别跟我作对了,“尚武警告说。“你要是懂点事,早就该同梁振或梁瑞结婚了。考虑考虑吧,女儿,同这对双胞胎中无论哪一个结婚,两家的农田便可以连成一起,我们便会给你们盖一座漂亮的宅子,就在两家农场连接的地方,那一大片竹林里,而且----”
“别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好吗?”思嘉嚷道。“我不去姑妈,也不要什宅子,或同双胞胎结婚。我只要----“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但已经为时过晚。
尚武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慢吞吞地说着,仿佛是从一个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里把话一字一句地抽出来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陆希礼,可是却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结婚,我也未必就乐意应许,无论我同陆老头有多好的交情。“这时他看到她惊惶的神色,便接着说:“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啊,我会的,我会的!”
“女儿,你不会的。只有同一类的人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
佳容忽然心里起了种恶意,想大声喊出来:“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呀,尽管你和娘并不是同类的人,“不过她把这念头压下去了,生怕他容忍不了这种卤莽行为,给她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