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惊险,在送沈宛去医院检查时,郁茉却是先病倒了。
担惊受怕又在风雪里冻了许久,体弱的她较之年迈的沈宛,更是脆弱。
病床上,沈宛苍白着脸色昏睡着,郁茉就静静地守在一旁。
双眼红肿的郁茉此刻瞧着却是极为沉静,不露任何情绪。
轻轻地,郁茉的手覆在沈宛苍老冰凉的手背上,心头早已仿佛有沧海桑田的凄凉。
沈宛大半生都过得顺心顺意,没想到该是颐养天年时会突然遭遇不幸,痛失爱子,家族尽毁。
念及于此,郁茉每每都对沈宛更加顾惜。
入睡后始终都微微皱着眉的沈宛在郁茉覆住她手后的半晌,却是慢慢舒展了眉头,睡得安然起来。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暗暗地郁茉舒了口气。
又坐了一会儿,郁茉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待她来到病房门口,一直守在病房外眯着眼小憩的厉衍之倏然睁眼。
已经下半夜,医院里静悄悄的,一直以来,厉衍之都是陪着郁茉,这会儿他也已然有了写疲惫之色。
往病房里看了一眼,厉衍之轻声道:“郁老太太睡着了?”
望着他,郁茉各种情绪交织,鼻头一酸的她只是咬着唇点头。
伸手,拉着郁茉的手,继而又将她拥入怀中,厉衍之紧紧地环住了她:“郁老太太找回来了,没事儿了。”
厉衍之低沉温柔的话一瞬间将郁茉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挑起,她紧紧地咬着唇,竭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靠在厉衍之温暖的怀里,郁茉无助的心也有了依靠一般,继而安稳起来。
空寂地走廊里,厉衍之就默默地抱着郁茉,无声地给她带去力量和安慰。
他的手掌轻拍着她的背,没一会儿,郁茉的泪就打湿了他的衣衫,感受到心口处的湿润,厉衍之将郁茉拥得更紧。
亦是不知道过了多久,郁茉才止住了泪,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厉衍之。
“我饿了。”
“已经让孟子买好小馄饨,我带你去吃一点。”
坐在长椅上,郁茉放空地做了一会儿,就见得厉衍之端着一个餐盒迈步走了过来。
望着厉衍之欣长高挑的身影,郁茉仿佛感觉,只要有他在,她就不惧怕任何事。
“累了一晚上,饿坏了吧?赶快吃一点。”厉衍之说着,就赶紧将餐盒递给郁茉。
而郁茉却是愣愣地看着他,并没有去接。
一挑眉,厉衍之勾唇轻笑:“怎么,还耍小孩儿脾气,想要我喂你。”
“……我的事,你知道多少?”突然的,郁茉说道。
拿起勺子,厉衍之舀了一个小馄饨,正打算喂给郁茉,可没想到听到了郁茉这话,手上的动作不由得一顿。
“我承认,跟你在一起的初衷是为了报复,因为你是虞城最有权势的人,当然如果最有权势的不是你,我也会选择别人。”不等厉衍之开口,郁茉就果决地说道,接着她又沉声缓缓地说:“我来虞城的原因就是报复宁家,我等待了这么多年,谋算了这么多年,结果才刚有些眉目,就被你发现了。我知道,利用你,很卑鄙,我也很抱歉,可是不论给我多少次机会,我都会这么做。”
“如果不是我发现,你打算瞒我多久,一辈子?”厉衍之却是突然地问起了看似并不重要的事。
有一瞬间的愕然,郁茉抿了抿干裂的唇,幽幽地回答:“不会一辈子,因为我知道,我不会瞒太久。”
“既然知道瞒不久,为什么不愿和我说?”厉衍之深邃的眸子望着郁茉,又问道。
“……厉衍之,我不会因你为我做的那些事而感激,因为那是我该做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说着,郁茉长长地吁了口气,说着:“你相信,我的父亲是那样的人吗?”
“真相终有一天会大白天下。”没有直接回答,厉衍之满带深意地说着,
却是怅然一笑,郁茉平静地说:“其实,我一年也见不到我父亲几次,他把我放在宛城老宅,除了无暇照顾我以外,更多的事无法面对我。我的母亲早亡,当年也做了背叛他的事,可是……他却是很长情的人,每一次,每一次他看着我,眼里都会带着歉意和眷恋,我知道,他看到我的时候就会想到我母亲,即便我的母亲背弃了他们的誓言。你说,这般痴情的人,会做出那种不堪的事吗?再说,他那个老古板,就连我穿个破洞的牛仔裤都要念叨着说我不知矜持轻重,又怎么会去残害一个那么小的女孩儿……”
“你这么说来,郁先生倒是极为疼爱你。虽不在你身旁,但也事事关切。”厉衍之跟着温柔滴回了句。
无奈地苦笑,郁茉挑眉道:“别提了,比起你的唠叨,他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不管他怎么唠叨,我都是任意妄为的,现在想来也颇有些后悔。虽然从小,我长在一个看似最为传统的家庭,也被禁锢在郁家的老宅,但不得不说,那些年是我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嗯,你的任意妄为我能看得出。刚才郁老太太看着你紧张的模样,我亦是能猜得出,你曾经有多横。”许是觉得气氛太过压抑,厉衍之生硬地调笑道。
听罢,郁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在虞城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一个人照顾郁老太太?”看着郁茉娇弱的模样,厉衍之着实难以想象她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在见着沈宛时,虽然在雪夜里她多有狼狈,可看着衣着模样,却不是经受过凄苦的模样。为此,厉衍之也实在是好奇,小小的郁茉,是如何做到的。
“郁家出事那年,我只有十六岁,还在念高中的年级能有什么能力?厉先生,你莫要把我想得太厉害……”说着,郁茉眼底浮现一丝悲凉:“我第一次把耍无赖用在外人身上,就是被赶出郁家老宅那次。我偷偷的藏了个镯子,那个镯子是郁家传家宝,奶奶说我出嫁时,是要给我做嫁妆的……那些人不是污蔑我父亲伤害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女孩儿吗?那我也要那群不分青红皂白就闯进老宅的人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儿。这世上,不论情由同情弱者的人是很多……我最后将我奶奶的那件旗袍和镯子带了出来……不过,镯子后来被我转手给卖了,我拿了所有的钱,在虞城找了最好的疗养院……我奶奶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苦,即便在年轻时最艰难的时候都是骄傲地扛着,我怎么会舍得让她年老时过得凄惨痛苦?”
郁茉面上不带任何情绪,看似云淡风轻地说着过往。
可曾经,又怎么会如郁茉所说的那般轻松?
郁茉论及这件事时,不由地伸手摸了摸手腕。
前不久被绑走时,她划伤的痕迹还在,这个痕迹却也是将原本留在这里的痕迹也盖住了。
曾经,在同样的位置,郁茉亦是狠狠地划过一刀,可那年,到底是没有经验,伤得可比前不久时重了很多。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忍不住,厉衍之感慨道。
终于是转过头,郁茉深深地望着厉衍之,慢慢地浮现了一抹笑意,可这个笑却无比苍凉:“厉衍之,我利用了你,你不生气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没有发现,接下来我会做什么?让我告诉你,接下来我会费尽心力,借你的手慢慢地折磨的宁家……”
“不必说了。”
“哦,接下来的事怕也不能发生,那就让我告诉你,我做过什么事。你放在书房里的每一份文件,我都一一看过,为了报复,我会不择手段,如果需要我更是会出卖你。对了,利用你,我去了宛城,拿回了属于我的老宅……”郁茉说得激动处,却突然地猛地被厉衍之抱进了怀里。
接着,厉衍之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近来,好似厉衍之的吻都不似之前的温柔,郁茉被他吻得嘴唇直生疼,但亦是皱着眉忍着。
半晌后,厉衍之才慢慢放开她。
“将自己说得分外不堪,让我厌弃你,然后将你抛得远远的,你就开心了?”紧紧地按住郁茉的肩头,厉衍之皱眉,寒声说道。
若这事放在其他女人身上,怕是早就该想方设法求得他原谅,可郁茉倒好,却是费尽心力地让他失望。
这小丫头磨人的倔强性格,也不知道随了谁。
郁茉的头渐渐地昏沉晕眩,郁茉只以为太累,并没有在意,她看着厉衍之灼热的目光,却是有些闪躲。
“不准躲,好好看着我。说,是不是我不要你了,你就高兴了。”厉衍之说着,一手却是捏住了郁茉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看向自己。
郁茉看着他,却半晌不答话。
厉衍之见她跟头倔驴似的,忍不住暗暗咬牙,又是附身狠狠咬住了她的唇。
这丫头,就是欠收拾,欠管教。
片刻后,厉衍之再次问道:“是不是想离开我?”
而此刻,郁茉看着眼前的厉衍之,却是有了重影,接着眼一黑,便是已然晕了过去。
郁茉这一病,却是病得很重。
接连几日,高热退了又复发,不仅身旁的人看着着急。生病的郁茉这几日下来好不容易补回来的好气色又给消磨了大半。
后来,沈宛已经能下地了,可郁茉仍是昏睡不醒。
为了年迈的沈宛,郁茉的病情也一直被压下,可找了借口一天两日,到底在第三日还是没能瞒住。
再说,如沈宛这般的人儿,又怎能不知前两日是旁人的敷衍。
不过,第三****却也是实在坐不住,因着担心孙女,沈宛便已经拒绝吃饭。
每日亦是会过来看望沈宛,可每次过来时沈宛不是睡着就是神志不太清楚,故而厉衍之这一次去探望,倒也是第一次正式与沈宛会面。
空气中带有兰花的馨香,亦是湿润。
沈宛难得地精神饱满,头发梳齐整的她倚靠在床头,表情温柔的她偏头看着窗外,但如若仔细地观察,仍是会发现她的眼里含了些焦急。
厉衍之在病房外站了片刻,望着沈宛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最后,他终是敲敲门,走了进去。
闻声,沈宛转头看向厉衍之,虽已然沧桑的脸洗尽铅华,仍有着雍容素雅的美:“这几日,多亏厉先生。”
礼节性地带着些笑意,沈宛的神情分外疏离。
厉衍之则是带了谦和,进了病房后虽然并不热络,但也处事温和,令沈宛瞧着顺心。
“老太太,这是城西廖记的桂花酒酿圆子,囡囡很是喜欢这个味道,我想您老也是喜欢的,要不吃一些?”吩咐人买来桂花酒酿圆子,厉衍之耐心地问道。
厉衍之说着,虽然脸上的表情仍旧带了些冷意,可语调却是放缓柔和,这怕也是厉衍之除了郁茉外,最为温和的时刻。
可沈宛听着,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她静静地看了看厉衍之手里捧着冒着热气儿的桂花酒酿圆子:“囡囡是不是病了?厉先生,你不必瞒着我,虽然我现在老糊涂了,但到底也不傻。那孩子身子弱,现在是不是病得很重?”
这会儿,提到郁茉,沈宛伪装得很好的淡然才瞬时崩塌,脸上露出了焦急忧伤之色。
“只是有些发烧,老太太您不用太担心。这几次,囡囡的高热有些反复,所以想着等稳定下来再与您说,还望您莫要太挂心,好好调养身体。”简单地解释着郁茉的病情,厉衍之尽量说得自然。
凝视了厉衍之片刻,沈宛似乎想要透过他沉稳冷静的的眼神中看到些其他什么,可到最后,厉衍之却仍是滴水不漏。
倏然,沈宛才终是放心,长长地舒了口气:“你说的,我放心。多谢厉先生,一会儿我会吃。”
了却了心中的疑惑,沈宛自然不再执拗。
颔首,厉衍之算是回应。
接着,病房里就陷入了沉寂。
可厉衍之夜并没有着急走,他亦是静静地坐着。
隔了半晌,一直沉默着的沈宛才缓缓说道:“敢问一句,厉先生与囡囡的关系是……”
“老太太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又何必问我呢!”说得坦荡,厉衍之回答道。
闻声,沈宛愣了愣,却终于是皱起了眉头:“那再请问,厉先生你的年纪是?”
“我比郁茉长了十岁,虽然我俩年纪上有一些差距,可老太太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爱护郁茉。一直以来,我不太会说什么好听话,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老大大您莫要见怪。”素来,冷肃的厉衍之何曾这般过,可面对郁茉的奶奶,他自然地有了几分恭顺。
沈宛大风大浪地走过了数十载,见过的人和事也不少,她一见厉衍之,就知道他的不凡,见他能收敛着性子,保持谦和,她还是极为满意的。
毕竟,身处巅峰之人,要想令其折腰,却是极为不易的事儿。
但是,对厉衍之的态度满意是满意,但他和郁茉年纪上的差距确实是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长长地舒了口气,沈宛目光显得悠远:“囡囡的许多事,想来厉先生你也知道了,不必我多说。这丫头,看着虽是顽劣,但心细如尘,脾性也倒真是随了她的爷爷、父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是既爱极了她这性子,也为她这性子满是担心。宁家那小子的事儿,宁先生可知道?”
“听闻莫南先生简单地提过几句。”
“其实当年若说宁家执意要攀附郁家,刚开始时多少也没敢真存那个心思,不然我也断然不会让宁家那小子进了我郁家老宅的门。不过人心总是会变,后来的事儿……也是孽缘。”冷冷地嘲讽地说着,沈宛又说道:“宁家那小子,却也怕是第一眼瞧着就舍不得上囡囡,自那以后,恨不得有些个时间就要登门见囡囡。我记得囡囡和那小子初见时,也不过六岁,那小子就跟个小尾巴似的,任由如何拿捏,都不肯离开。””
"是吗?看来宁总也是个执着的人。“听着沈宛讲着郁茉和宁浔的过往,厉衍之却不露任何不快,就这般淡然地静待沈宛说着后续。
一边说着,沈宛时不时地也用余光看看他:“约莫囡囡十五岁那年,郁宁两家才说着给他们两个定了姻缘,虽然如今已经不实兴这个,可那时宁家却是执意如此,要不是因为这事……怕也是不会有郁家的祸事。不过,对这门姻缘,一开始我是不同意的,但后来却因为一事,我才肯松了口。在囡囡左脑后侧的位置,有一道伤口,当时缝了四十八针。我家这小惹祸精,自幼天不怕地不怕,那年愣是偷瞒着我跑去登山,可哪里知道她一出门就失了踪影,愣是音信全无了整整三日。后来……若不是宁家小子拼了命将她带了回来,怕是我家囡囡早已不在了。这场祸事里,宁家小子伤了肺部,差点没救回来,如今虽是过了这些年,落了病根儿。厉先生,你说说,若论起来,宁家小子对囡囡如何?”
要评价心爱之人曾经的未婚夫对其是如何地痴情,这怕是会让许多人都尴尬。
可放到厉衍之这里,却全然没有,就见他面不改色地说:“宁总当年的确对郁茉一片痴情,令人敬佩。”
“自然,若不是宁家小子这般,我是断然不会同意了婚事。”沈宛说着,却突然嗤笑道:“可也就是这么个敢为囡囡拼命的人,亦是不过一年不到,就舍弃了多年的情分、誓言,帮着他的父母,毁了我们郁家,更甚至差点彻底毁了他拿命救回来的人儿。”
沈宛说到此处,却也是恨得咬牙切齿:“那么个傲雪般的小人儿,愣是差点被几个……要不是那丫头性子烈,死也不从,怕早就……宁家手段的狠辣,我活了数十载,也算是开了眼。”
说着,沈宛偏头看向厉衍之:“厉先生,你说说,即便十年时间,以命相守的情分,都能为了名利被弃之如履。而你和囡囡呢?你对她又是如何?”
“老太太,我不是宁浔,亦不是只有十来岁的年纪,且更不会沦落到要舍弃心爱之人去换取利益。”厉衍之正色着又道:“我不是宁浔,更不会让我和郁茉走到那一步。旁的不敢说,但只要有我厉衍之一天,我就绝对不会让郁茉受一丁点儿委屈。”
“……可是,你和囡囡差了整整十岁……十岁,代表着,她还在如花美好的年纪,而你却是将要垂垂老矣。她需要有人携手相伴的时候,也许你早已不在。到那个时候,厉先生,请问你还拿什么来给囡囡安稳的生活?厉先生,你很不错,我明白你一定会是疼爱妻子的男人。可是,你跟囡囡不合适……她还小,那些年被我关在老宅,其实连什么是真情都不太明白。厉先生,你对我们祖孙的恩情,我一定会竭力相报,可是囡囡……我不能把她交给你。”没了方才的淡然,沈宛突然地激动起来。
厉衍之看着沈宛这般,亦是没了之前的镇定。
他脸色有些难看,放在膝头上的手也紧紧地攥紧。
若说旁人阻碍了他和郁茉,他厉衍之敢去争,敢去抢。可坐在他身旁的,是郁茉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最敬爱的奶奶,他……如何去跟她争抢?
一时,厉衍之心头也有些慌乱。
头疼不已的他,抬手捏了捏眉心。
这事情,难办了啊!
“我很明白,我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可是……我那孙儿还是那般小,她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厉先生,请原谅我的自私,我是真的不能把那孩子交给你。这些日子来,她也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接下来便不用再玛法你。”说着,沈宛挣扎着就要下床,厉衍之见状,赶忙要去扶,可却被沈宛推却开。
“老太太,您这又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