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司贠避开其他人的注意潜入自己的修炼之地——后花园蔷薇藤覆盖之下的山洞。
他要继续完成一件事,落韵的面容在他的脑海中从未有过的清晰,他害怕再次记忆模糊故而焦急地雕刻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偶。
人偶的材料是他上次带着蒙琪琪回无念山时,特地去老桃树那挑选的树枝。
桃木清奇,仙气自然,超脱尘俗,为五行之精,制成仙体相得益彰。
人偶在他的手中已基本成形,就差上色了。他用一支小白云沾上特别提炼的天然植物颜料,集中精力、仔仔细细地给人偶上色,光涂那张面孔就花了好长的时间。
忽然,眼前的光线有些暗了下来,他正奇怪一抬起头就看见蒙琪琪面色苍白地紧盯着他手里的人偶。他唬了一跳,纳闷道,“你怎么在这里?”
难道是无意中发现的?山洞里有些闷,他因此没有把入口关严实。
眼前的他表情诧异,二人真正面对面时,琪琪反倒平静许多,于此同时也自觉莽撞失礼。
她故意低头仔细观察他手中的人偶,语气试探,“这个人偶是我吗?”
她注意到华司贠眉毛跳了一下,表情凝滞,不待他回答她又补了一句,“看着还挺像我的。”
久久的沉默,蒙琪琪冷冷地看着华司贠,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有些举止无措,甚至不敢与她对视,把人偶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精美的盒子时手似乎抖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可是蒙琪琪却偏偏看得一清二楚。
是心虚了吗?
“你不打算说什么吗?你没事刻一个和我相像的人偶做什么?”她用一种打趣的语气就像是在跟他玩笑一般,嘴角僵硬地扯出了一个微笑。
华司贠双手摆在桌案上,就像一个正被老师训斥的乖孩子。他眼神左右游移了两三秒后抬头对她展开了一个温和的微笑,“我……刻着玩的,你觉得像你吗?”
琪琪的心沉了下去,勉强维持着本就不甚自然的微笑,“其实仔细看看也不太像,倒更像另一个人。”
华司贠心一跳一沉,“像谁?”
蒙琪琪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背对着他慢慢地踱步到桌案对面的沙发坐下。
两人拉开了点距离,华司贠突然间压力骤减,暂时松了一口气。
但蒙琪琪没有给他放松的空间,“像我梦里的一个人。”
他一听有些愕然,忽又嗤笑出声,“你梦里?”
“是啊!我梦里一个叫落韵的女孩,而且在我的梦里她是你的师妹。”在他惊讶的目光中,蒙琪琪突然顿住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不过,她在梦里死了。你把她火化了以后下山去找她的转世。”
如果刚才华司贠是惊讶,那此时他的表情已然惊愕。
蒙琪琪目光勇敢地与他对视,惨然一笑,“你说奇不奇怪,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更奇怪的是你手里的人偶几乎和我梦里的那个她一模一样。”
华司贠目瞪口呆,久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梦到我以前的事?”他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过于急切乃至推倒了椅子。
他快步而至,拖起了坐在沙发上的蒙琪琪,用力拥住了她,“你是她吗?”
“是谁?”他没有注意到琪琪语气冷淡,热切地在她耳边询问,“你就是落韵对吗?”
“你觉得呢?”她不答反问。
华司贠兴奋地难以自抑,更用力地拥住她,“你是!不然为什么你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熟悉感,和你在一起越久落韵的面容在我的脑海里越加清晰?为什么你能梦到我们以前的事?你果然还在这个世上,这个世上还有你。”他几乎已经开始哽咽,“落韵,你知道吗?我有多害怕你早已魂飞魄散。”
在她刚死的那几年,他用冰玉床保存她的尸身,渴望有一天他找到她的魂魄使她死而复生。哪怕违背身为正道的信条动用邪术也在所不惜。
每天要么来看着她丢下的肉身发呆,要么在那棵他们最爱的桃花树下饮酒麻醉自己。
向那棵绚丽柔美、红润姿娇似她一般的桃树倾述衷肠,道尽思念。
他时常跪在那棵桃树下忏悔,盼望仙树有灵能替他找到落韵,把她带回来。
然而日夜煎熬,心似刀绞,神思犹似凌迟,再未感知得到她一丝一毫的气息,更不用说魂魄了。
他终于承受不住,更无法面对她的尸身在不久的将来在他面前渐渐腐烂,毕竟冰玉床也不能永生永世保她尸身不腐。
不顾师兄弟的反对,他用熊熊烈火将她化为飞灰,祈求她犹如凤凰般浴火重生。
他将她的骨灰埋在那棵桃树下,之后坐在树根下大睁着眼看日夜星辰转移,虽然光明已笼罩天地,而他的心却如黑夜沉寂、不见生机。
终于他在沉思中给自己找到希望——离开修仙之地去茫茫人海中寻找她的转世。
挥手告别亲友故地,他来到红尘俗世之中,访遍千山万水、天涯海角,穷尽悠悠岁月,见过无数相似的面孔,却未寻得梦中人。
他心灰意冷回到山中,期盼着最后一点希望,可惜依然无声无息。
一****又在桃树下饮酒,恍恍惚惚,不知人世几回伤往事,举坛豪饮,颠倒浮生,不省人事。
第二日清晨醒来,他发现自己已被人弄回卧房,胸口疼痛,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即便如此,一身酒气未散的他仍摇摇晃晃地想去桃树下守着她的骨灰。
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踱步到桃树所在,他抬眼之间顿时晴天霹雳,神魂震荡。
那一棵见证他们爱情的桃树被拦腰斩断,桃花仍旧,却已濒临死亡。
瞬间头痛欲裂,心胆抽搐,他捂着头龇牙裂目,不敢相信,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后的墨离率先冲到他身边,了痕和绝尘紧随其后。
刹那间,他胸口闷痛喷出一口鲜血,“师兄,你要冷静!桃花根还在它还会重新生长的。”墨离稳住他摇晃的身体急声安抚。
可惜墨离的安慰丝毫没有遏制他发狂怒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是谁干的?我要杀了他!”
绝尘冲过来帮墨离抱住发狂的他,“师兄,你不要激动。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砍的。”
他悲愤欲绝,“谁砍的?老子要宰了他!”
了痕急忙出声,“师兄,应该是无极宫的人干的!你要保重自己才能报仇雪恨啊!”
无极宫?是了,除了他们还有谁和他们有仇?
他必报此仇!
人死了,魂丢了,桃树也没了。苍天不仁,非要他一切成空。
触景伤情,他无法再面对故土家园,从此消失,放逐堕落,醉生梦死,犹如行尸走肉,无意识地在人间游荡。
直到认识净虚,带着他除魔卫道,他又重获新生。然而心魔难以去除,他总在伤怀和看破之间来来去去,从未真正放下。
也许是心受折磨的同时,记忆也跟着受了伤;也许在千万张相似的脸中他渐渐迷失了她的本来面目;也许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已放下。
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居然记不起她真正的模样。
直到蒙琪琪的出现!她不是长得最像的,但却是最亲切的,亲切地让他冲动地带她回无念山去寻找一丝可能。
其实他本已不敢指望,谁知眼前人竟真就是她。
上天待他不薄,他竟难以自持地涌出热泪,“韵儿,师兄保证再不会让你受委屈。”
怀里的人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蒙琪琪紧紧盯着眼前激动地颤抖、热泪盈眶的男人,语气冰冷,“华司贠,记得你说过吗?我就是我,不是别的谁!我是蒙琪琪,或许有相似但决不可能相同的蒙琪琪。”
似乎有一桶冰凉凉的水从头上泼下,浇了个透心凉。华司贠惊愣之中,目瞪口呆。
“你一开始是因为觉得我像泠落韵才接近我的是吗?”蒙琪琪嘴唇发白,面色倔强。
华司贠的表情由惊愣渐渐勃然大怒,“你骗我?你是从绝尘他们嘴里知道我以前的事的?”
“我没骗过你,倒是你一直都在骗我。”蒙琪琪的耳边响起当初南洛迦给她的警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华司贠才是骗子?”
如今,两人位置颠倒,从前深信不疑的人一直把她耍得团团转,而她一直防备的人却说了实话。
也许子龙才是对的,华司贠和南洛迦在他们身边出现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只要你一句话,到底是因为我本人还是因为我像泠落韵而接近我?”蒙琪琪胸口起伏不定,眼泪就要奔涌而出。
华司贠看着眼前伤心的她,一瞬间心被刺痛。要他怎么回答?相识到如今,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对面的人沉默不语,良久仍不肯给她一个痛快的答案。
蒙琪琪如鲠在喉,“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做一个泠落韵的人偶?”
华司贠虚浮一笑,“如果她转世成人,那么我就守护她;若她成了孤魂野鬼就让她的魂魄住进这副人偶之躯,让她有容身之所。”
蒙琪琪自嘲一笑,倔强的眼泪终于划过脸颊,“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