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桃声泪俱下地奔走在亲戚家,乞求着他们能给母亲一口下葬的棺材。大伯还没等她开口便道,念桃呀,念桃,我的三个孩子现在还共穿一条不能遮风不能挡雨的裤子,欠了学校一大笔学费,你还是请回吧。大娘冷不丁地把一盆冷水泼在她的脚下,水淋淋漓漓地溅了念桃一身,瑟瑟地冷。大娘讪讪地笑道,念桃,你莫怪咱们穷亲戚,要怪就怪你那走早的爹吧,留下一屁股债让你们背……。亲人的话像一蓬荆棘,不停地扎在念桃脆弱的心田上,将她的心扎得血淋淋的,结成冰块,在她心底咯嚓咯嚓地作响。
黄昏昏黄,念桃疲乏地蹲坐在门槛上,发着呆,母亲已经走了二天了,棺材却丝毫没有着落,萧山也没有下落。这时,王秋波村长走了过来,笑了笑道,念桃,莫愁莫愁,明天我就叫一帮人带棺材过来,把你母亲安葬。念桃睁着大花脸,征征地望着年仅三十多岁的村长,尽是惶恐不安,疑惑不解。王村长笑着说,那口棺材是村里乡亲们出钱买的嘛,不是我私人买的,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又是一村之长,这个忙一定要帮。念桃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嘴唇抖得像含了滚烫的蜡烛油似的,念桃……不孝,念桃,无用,给您磕头了。快起来,快起来,都是一家人嘛,都是一家人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第二天清早,家里像煮沸的粥,热闹起来,王村长请来和尚超度亡灵,办白喜事酒席,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念桃跪在母亲的遗像前痛哭流涕,耳边的嘈杂声却让她觉得人们是在吃着喜酒,他们肆无忌惮地笑着,行着酒令,将她的哭声压抑在杯光酒影里。
母亲上路时,王村长似乎哭得很悲伤,很凄切。村长一悲伤,全村的人都悲伤起来,一个个抹泪擦眼,此起彼伏的哭声,挨挨挤挤地晾出了一条悠长的绳索,把母亲带入到另一个陌生冰冷的世界。
母亲瘦小如柴的身子装了进去,念桃伏在棺木上捶胸跺足。墓在沉下泥土的那一刻,她扑上去,死死抓住棺材上的绳索不放,众人拉开念桃来,把泥土覆上。念桃挣脱无数双强劲的大手,张开双掌,去挖墓上的泥士,十指都抠出鲜血来,一瞬间便血淋淋。
娘,一抷浅浅的黄土便掩盖了你瘦弱的身躯,你裹在里面,成了一个小小的山丘。念桃看了便是泪流,便是心酸,便是刀绞。
念桃哭道,娘,你在世上才活了40个年头,昨天恍若念桃还在你怀里撒娇,今天,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抛下念桃孤伶伶一人。娘呀娘,我愿意将生命折下零头给自己,把我大部分的生命留给你,零头是活给萧山看的。
母亲沉下土去了,母亲一生的绳索也便挣断了。母亲的生命就自顾自地在喧哗中走过去了,走向青草萋萋的荒凉,再也没有痛苦。
念桃的心碎了,一半留给娘,一半已碎了,用胶水粘上,留给萧山。
念桃蓦然想起余光中的诗《乡愁》: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母亲走后的三个月,萧山来信了。萧山在信中写道,在南方已经找到一份工作,等攒够了一千元,他就回来看念桃。萧山在信末画了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念桃捧着信,玫瑰红似乎要从信笺里渗透出来,像热烈如火的爱情。哦,爱情,原来是血色的,像傍晚的夕阳。
念桃没有言语,她静静地捧着信纸——那里面装着点点滴滴的回忆,这种回忆是要装在水晶透明的玻璃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最初的清纯爱情和最后的烈焰爱情。
念桃的嘴角浮起一缕惨淡苍白的笑容,霎间又消失了,她抬头看着墨灰如鸽的天,几点疏星,模糊陈旧的残月,像石印的图画,窗前的梧桐树透出电灯淡淡昏黄的圆光,像母亲忧郁成结的眼睛。
篱笆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着越过篱笆去,去寻找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母亲走了,在家乡也没什么可牵挂的,牵扯念桃的便是村长的人情了。念桃提着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到了王村长家。王村长一见念桃,如沐春风,笑容满面地迎出来,搓揉着双手,说,念桃,是你呀,快坐,快坐,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竭力办到。
念桃望着如同慈父般的王村长,枯黄的脸上堆砌出暖洋洋的笑意。村长,我母亲下葬时欠下您的钱、人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现在我很也困难,我准备去南方打工,寄钱给你,以便还清母亲的葬礼上所有的费用,您看如何?
王村长的笑容突然像冰碴子一样,冻住了,他严肃起来,念桃,这是我当村长应该做的,你就别放在心上。我不会要你还一分钱的,我还想过一段时间把你家的老屋好好翻修一番,让它增添点新意和生机。没娘没爹的孩子应该得到村里最好的照顾。
念桃怔怔地坐在那里,天空是无底洞的深青色,忽明忽暗,朦胧不清。她站起来,努了努嘴,怯生生地道,村长,这样不好吧,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责怪我的,还是让我还您点什么吧。念桃有点语无伦次了,门前苍翠的大树从并不热烈的阳光里筛下斑驳的树影,密密麻麻盛满了纷繁的心事。
王村长将他的目光牢牢地吸附在念桃的脸上,浓眉下面透出炯炯有神的光芒,念桃左看右看,总觉得那是藏在面具底下的眼睛,深不可测。王村长热切地说,念桃,我也不想瞒你了,我现在孤身一人,就想找个贤淑的女人过日子,虽然,我比你大很多,但我发誓会好好地疼你一辈子吧。外面的世界很乱,还不如在我暖和的小屋里过日子,我会让你幸福的。从你十六岁时起,我就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有一天,我会拥着心爱的女人入怀,共同筑起温馨的小窝。念桃,我等了你四年了。念桃,你要想报答我的话,就嫁给我吧,我会疼你爱你呵护你一辈子的。
天色突然暗哑了下来,影影绰绰的乌云里藏着黯淡无光的太阳,一半黑,一半白,像两名棋手在天空中下着围棋。王村长的脸像个戏剧化狰狞的脸谱。念桃一阵晕眩,摇摇晃晃,重新又坐了下来,竹椅在她身子下咯吱咯吱作响,仿佛不堪重负。残风卷起脚边的垃圾,瞬间便飘得无影无踪。
念桃压抑住心中的震惊,把手紧紧地扣在肚子上,幽雅贞静的脸上难堪地抽动着,一字一句地说,王村长,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的男朋友叫萧山,我只会跟他结婚。王村长扬了扬手,不留神打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一滴一滴地从桌角流下来,滴嗒滴嗒,像寂寂夜空里的敲钟声,空旷荒凉。村长背过脸去,淡淡地笑道,念桃,我可是一心一意对你,我比起你那穷酸的萧山,可要强多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一阵冷风吹来,呼啦呼啦地钻进村长极不相衬的西装里,扑吃扑吃地拍打着翅子,王村长整个人都在风中鼓胀起了,似乎要飘上天去。苍白的脸庞扭曲变形浮肿,远远看去像一只蒸熟的白馒头,好看但难吃。念桃坚定地站了起来,拔脚就往向外走。
念桃刚站起来,王村长用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地搂住了她。念桃睁着凄惶的眼睛,睫毛上挂满了水晶帘,忽闪忽闪的,身子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放开我,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的,念桃拼命挣扎着。我就不放开,我这样真心地待你,我哪一点比萧山差。我会让你在农村过上城里人般的生活,念桃,我的好念桃,答应我,看在我对你母亲好的份上。村长气喘呼呼。
不,不,这是两回事,欠下您的恩情我会报答您的,但请你不要这样。念桃无力地挣扎着,不,不,念桃,我要你做我最美丽最幸福的新娘,念桃,好念桃,就答应我吧。村长边说边抱着念桃往里屋走去。别,别,你别乱来,念桃天旋地乱。村长突然暴怒起来,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把念桃绑得结结实实。你一天不答应我,我们就一天都不吃饭。
念桃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滴水不进。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绷得酸楚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却的尸身的颜色。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菜园,菜园在白天煌煌然的阳光下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熟透快要烂掉的水果一般,往下坠落着,坠落着,发出浓郁的香味来,像女人用过的香水,散发着楚楚可怜的韵致,让男人迷乱迷情。
第四天,王村长扑嗵一声跪在念桃的面前,念桃,我再问一次,你答不答应我?念桃摇摇头,像海上巅起的巨浪,气浪险些将村长掀翻在地。
村长一屁股瘫在地上,好,强扭的瓜不甜,我给你自由。村长给念桃松了绑。进了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哽咽道,念桃,吃吧,吃了这餐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念桃饿极了,狼吞虎咽着。泪珠一滴一滴地溅到蓝花瓷碗里,溅到她的生命里来,溅到翠绿的手镯上,瓦蓝瓦蓝的。村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眼眸里尽是不舍,尽是凄楚,尽是怅惘。
吃完饭,村长目送着念桃跄跄踉踉地离去,冷冽的风中飘扬着他悠长凄婉的声音:念桃,我会在心里等你一辈子的,今生和来世。
人还有来世么?念桃眼前一阵发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地披了一脸,清汤挂面,她也懒怠去揩拭,由它垂挂在腮上,慢慢地风干了,也风干了忧伤。
念桃病了,在家躺了一个月后,就照着萧山信封上的地址来到南方。离开村庄时,她回头看着这明晰、亲切的一切,每一秒,每一分,都啃啮到她心里去了,她感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挥了挥手,悄悄地走了,这是她第一次向村庄挥出一个美丽的、苍凉的但不凄凉的手势。
念桃坐在轰隆轰隆的火车上,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千万粒雨珠闪着凄厉的白光,像满天眨巴眨巴的繁星,满天的繁星一直紧紧地追随在她的身后,水珠银亮的车窗上,火车急急地驰过了荒山、原野,像赶着要去投胎。
车窗外沿飞转着一颗颗鲜红的星,碧绿的星,红心绿瓣,在车窗上开出玲珑小巧的一朵朵好看的霓虹灯花来。缤纷美丽着她的寂寞的旅程,念桃带着星光坠落般的乱梦,走向萧山,梦里蠢动着温柔酸楚的回忆,像坛子里的泡菜,如同潮水般在她体内涌动,酸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着气泡……
黑灯村里的人们像一坛久埋在地窖里的老酒,忽然醒过神来,带着微醉的晕眩,看着她匆匆地离开。村庄里忽然空落冰冷起来,令人心碎。
原来,一个美丽的女孩是如此牵系着乡亲们柔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