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可可就这样有些突兀地结束了和顾成皓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并不觉得遗憾或后悔，她当初是带着过往岁月中迷人的幻影而来，现实则非常诚恳地令她看清楚她所憧憬着的恋人的真实面貌。那并不是容貌的问题，是心灵的问题。看看顾成皓微博所关注的对象，就知道这个人的精神生活是多么的狭隘与单薄。他们之间无法进行对等的交谈，如果钱和性能够解决问题，一则他们没有钱，也不打算为了钱奔波算计，一则他们之间也没有性，他们还未到达互挽手臂的程度就已意见分歧。给他祝福，然后忘记。这是赵可可对顾成皓的最后界定。
她孤单地坐在永远照不进阳光的狭小房间里，打开笔记本，看着自己始终未能完稿的毕业论文。她想问自己，这篇论文完成之后，学校的事情完结之后，我要去哪里？我为了什么留在这里或离开这里？我的家庭很安稳，也像瞬间就要崩塌。下岗后长期失业的父亲脾气暴躁，总是与事业小有成就的母亲争吵，甚至到了打砸家里的东西打人的暴力程度。母亲言语泼辣缺乏温柔，每次争执总是激化矛盾互不相让。赵可可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争吵中的父亲面上显出过要杀人的可怕神色，为了各方安宁，她几次想劝他们尽早离婚。然而父母狂暴脾气过后的温馨和悦总是令人以为风雨已经过去，一切都将好起来。但是这种风平浪静的短暂错觉不会令赵可可天真地以为父母之间仍存在爱情，她的父亲已经不再爱她的母亲了，她的父亲也不值得为她的母亲所爱。她的父母都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人，这里的平凡，不仅仅是指功绩权势和地位的问题，而是指最基本的道德情感，他们和她自己，都是有缺陷的，不是纯洁无瑕或崇高自律的。她的充满缺憾的平凡家庭，它不值得谁羡慕，但赵可可对之感情专一，不愿意将之与任何别的家庭交换。她知道终有一天父母将老去，可能先她而去另一个地方。她无法想象这种生离死别事情的发生，她的祖父母有的已经过世，但是那毕竟与父母不同。像她这样没有兄妹，没有恋人，很可能不会结婚，没有孩子，也不养宠物，她将如何面对世界仅存自己的巨大空虚？
是的，当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爱上顾成皓时，她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爱情是一种幻觉，当你成熟理智到足够厘清事实看透幻觉，爱情也如同薄雾般消散褪去了。没有爱情，如何能够忍受和另一个人同床共枕结成婚姻？无论对方容颜俊美或是家财丰厚，那都是对方个人的事情，两个人的精神不能交流没有共鸣，你和我就没有分毫私人情感可言。正因为此，赵可可才一再重回自己的懵懂时代发掘过去的恋人，她是以那时的梦幻编织现在的罗网，可惜昔日的恋人一一重现后，无不是将过去的美好记忆击碎一地。此刻现实中，她认为能与之交流对话的又都是成熟睿智的师长人物，尊敬有余而爱恋不足。不，赵可可并不是一个缺了爱情便无法生活的人。她是一个本来就不知道如何去生活的人。当她爱上某个人时，她觉得有兴趣和动力与他共同开拓生活的荒漠；当她找不到可以爱的某个人时，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被这个世界需要，也不知道自己要向世界索要些什么。她真想对自己的父亲说，爸爸，你知不知道，此刻我不想生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继续生活？为什么生活如此艰难，又如此苍白？
然而他们，她们，他们大部分人，都在不知所谓中继续生活，这也许是麻木，但也必定有坚强。一阵门锁转动，赵可可的室友回来了，她是一个还未厌倦生活的人，她脂粉满头蕾丝满身，她在恋爱，她还要生子。赵可可望着她，像看着还未学文学读哲学以前的自己，无知的欢愉和满足，她却也不再愿意倒退回去。
“我今天又哭过了，”罗小慧感情起伏地宣布起来，“我和我闺蜜聊着聊着，我们都哭了。”
“为了什么？”赵可可顺着她的期待问道。
“要毕业了，我们的男朋友又对我们不好。她有她的问题，我有我的问题。就是找不到十全十美的。”
“你爱他吗？她爱她男朋友吗？”
“他给我买贵的东西，带我出去旅游，我也很佩服他在事业上的成就和天分。我只想快点结婚，生个小孩慢慢带。至于我闺蜜那一对，我也不知道，好像也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只能先处着吧。”罗小慧忽然问道，“你呢？你是喜欢顾成皓什么？”
赵可可想了一想说：“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前段时间是喜欢他的风格，不说话很酷。”
“这也能喜欢？你从没想过他的职业他的前途家世？你是不是比我更幼稚天真了！”
“那都是后来的事好吗！一开始总是喜欢一个人的风格气质精神思想容貌什么的吧。”
“嗯，也是。但是后来的事也不能真的放在最后再考虑，总是要结婚生子，基本的物质基础总是要有吧。一开始就看在眼里，也知道以后走得长不长。”
“我总想不计代价的去爱呢，其实你说的未尝不是正常的道理。反正我现在也不喜欢了，更不用管他的前途家世物质基础了。”
“我觉得你真不像一般文科的女孩子。我总以为文科女生都是花枝招展要去给有钱人当小三的。”罗小慧抱歉似的说，“前段时间你突然搬回来，我和我男朋友妈妈说我室友很漂亮是文科的，休学一阵又回来了。他妈妈就说，什么因病休学，说不定是当了谁的小三打胎休学呢！还说怕我被你带坏了。嘿嘿。”
“哈哈，打胎休学，”赵可可不由笑出声来：“倒是一个华丽的病假理由。我怎么没想到呢，还跟学工部妇女主任扯什么忧郁症休学。你男朋友妈妈真是火眼金睛！”
罗小慧突然将话锋一转：“但是我觉得我和他好不下去了。他们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对我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的，比如出去买水，你见过男朋友不拎叫女的拎的吗？是一大塑料袋很沉的水，从超市拎回家，就到了电梯上他才拎一下。他还说什么‘要不我找女朋友干嘛！’”
赵可可震惊地望着她：“会有这种事？你都能忍？”
“我早想和他分手了，但是他脾气很暴躁，我怕我说了他会整我。”罗小慧继续说，“但是不分手不行，要是结了婚，他在家里打我，打死了都没人听见。他就是那种脾气上来老妈都要打，脾气过去又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你很好的那种人。我很怕。”
赵可可果断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决不能凑合着过，家庭暴力很可怕，冲动的人也不可能克制自己。”她显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发脾气时对待母亲的样子，有些悲哀。
“我近期就想和他提出分手了。我真的要说了。”
罗小慧说完就走到阳台上去，开始和什么人通起电话来。她的电话总是很漫长，帮助系里的学弟学妹解决情感问题或是倾诉自己的情感问题，一个情感问题被短时间内重复三到五次，不知道和最初的问题还有没有关联。也可能这是她发展下一段感情的契机。赵可可总觉得他们理科系的男生女生在情感方面很简单也很势利，爱美的爱富的爱把对方调教成对自己好的，也可能这就是当今社会的正常情感选择，像她自己这样要思想要交流要灵魂的才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退回去是万不可能，只能给别人祝福，给自己灰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也好。
赵可可还沉浸在自己的联想中，罗小慧从阳台匆匆走了进来，神色慌张略带哭腔地说道：“怎么办？我刚和他说分手了。他说马上就要过来，要我的命！怎么办？”
赵可可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至于吧，分手就要别人命？现在已经快零点了，他还过来？”
罗小慧从房间的书桌前走到卫生间，又从卫生间里走到房间的书桌前，拽着白色的IPHONE，面色煞白：“你不知道他的为人，说到就到的。他有车，从他家到这里不过十几分钟。而且主要是我曾经把他的车画花过但是一直骗他是我前男友画的，他最爱的东西就是他的车，他现在怀疑是我画的，他挂了电话就会过来。完了，完了，怎么办！他见到我不把我杀了也要掐死我，或者被他从阳台上扔下去。他脾气上来自己干了什么都不晓得，你在这个房间里也有危险。”
赵可可仍旧不太相信风平浪静的天气会突然转成雷暴：“那他过来下面还有门房阿姨，不是那么容易能上来的。”
“那个阿姨关键时刻能有什么用哦？他跟着别人进来只要一下子进入电梯，阿姨也没他走得快。”
“那我们不开门。”
“他会踢门的。”罗小慧稍自镇定一些，把房间的灯按灭后说：“我就装不在这里。你无论如何不要开门。实在不行就打110，总之千万不要开门。”
赵可可在黑暗中看着罗小慧走进卫生间把门从里面锁了，这边走廊上传来电梯到层开门时清脆悦耳的叮咚声，脚步杂沓纷繁，却只是一个人怒气冲冲的踱步踢撞，还来不及分辨来者是谁，门外已经传来气喘吁吁地骂声：“罗小慧你给我出来！罗小慧，你滚出来！不要脸的贱货，和自己导师上床，不要脸的臭婊子！罗小慧你就是个婊子！和自己导师上床！”
“罗小慧不在宿舍。”赵可可惊愕地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叫骂，无可奈何地回应到。
“她在哪？她能到哪里去？叫她出来，她和她的导师干了什么勾当！臭婊子！”
“她到她同学那里去了。”
“哪个同学？住几楼？叫她出来！”门外的人不依不饶，可是气息尖细急促，给人的感觉有些中气不足底力不支。赵可可不禁想到罗小慧曾说起的他男朋友性能力有问题云云看来有其道理，这声音听起来就像一根粗糙纤细的铁丝在半空中抽搐的样子。一个太监般的可怜的胖子，赵可可在脑中给对方画了这样一幅图，不觉感到又厌恶又同情起来。
“你不要再乱骂了，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明天冷静了再来和她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叫她出来！她不要脸，和导师上床！臭婊子！贱货！”胖子还在叫嚣，“再不开门我要踢门了！”
“你干嘛踢门！她不在这里，这里是学校女生宿舍！踢门我就打110了！”赵可可有点着急起来，她还从来没遇到过踢门的场面。
“你打，我在这里等着。110来了正好处理奸情，门我不踢了，我等110！”
“你明天来等不行吗？现在是凌晨！”
“开门！开门！叫她出来！”罗小慧的男朋友还在门口吵闹。罗小慧则仿佛真的从房间里消失了，卫生间里没有灯光，卫生间的门也关得死死的。黑乎乎的房间里只剩下赵可可一人，和一个怒气冲冲的高大胖子隔着一道门喊话，这情景真是荒诞可笑。
“我个人和你有什么恩怨冲突呢？你为什么吵到我睡觉？”赵可可有种被折磨的感觉。
“你叫她出来！她和导师上床！这个贱货！不要脸！”胖子永远只会说这几句台词。
由于深夜中这种响动太大，隔壁的女生开始给自己的男朋友或校保卫处打电话。罗小慧的男朋友似乎有所觉察，渐渐收敛了声息，最后在校保安和楼下门房阿姨赶到以前，不知不觉已从楼梯步行十九层下去后开车溜走了。数十分钟后，两个附近街区的民警也赶到了事发现场，敲开赵可可和罗小慧这间宿舍的房门，拿出表格登记起事发经过。罗小慧对着民警说了一番情感纠纷的粗糙脉络，强调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民警则记下了罗小慧男朋友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车牌号码，表示再有情况他们会迅速到场。门房阿姨和校保安则热衷于探悉两个感情破裂的恋人分别来自哪个省份，试图从地域特征来分析情变结局。
昔时一团黑暗的房间灯火通明，赵可可孤单地坐在她的单人床上，作为一个见证者和局外人心不在焉地听众人讨论分析。她暗自寻思，这就是普通正常的爱情带来的挫折？如果是文科系的男生，可能不会来刺杀女友，多半会自己含恨自尽？可是世上的男男女女，都是在寻找怎样的伴侣呢？为什么他们找不到，还要折磨找到的这个错误的人？罗小慧和她的男朋友之间显然不是爱情，这样撕破脸皮恶意诋毁，看不出一点温情的迹象，倒是像来讨债寻仇。罗小慧和他的导师之间，又有没有她男朋友所说的暧昧关系？原来女学生和导师是那么容易遭人诟病。不能否认，在那么多傻愣愣的男学生中间，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成熟睿智的导师，可是这种喜欢从来不是下作和苟且的男欢女爱。我的导师，他是我的明灯，只要看见他，我便觉得开心快乐，愿意听从他的安排读那些枯燥玄奥的砖头著作。除课堂而外，我们便很少接触，确实也不便和没有必要单独接触。思想的交流都在课堂上完成了，情感的交流，如果有，还是放在内心更为妥当。至于身体的接触，她实在想不通如果单纯为了肉体的欲望，为什么不去找那些年轻气盛的男学生而要和半老的中年人纠缠？当然她也听闻一些权色利益的交易，但这更猥琐鄙俗不值一提了，什么学位财势出国机会本地户口可以和清白干净的身体相比，值得用尊严交换？所以究其根由，她想不出一个女学生非得和她的导师发生关系的充分理由，她也就安然地感受着对一个儒雅学者的精神敬慕。她也很愿意将同样的崇敬献给任何一位学识渊博气度不凡的女教授，可是很遗憾，至少目前为止她在大学里并未碰见这样优秀的女老师。她的那些女老师几乎都是更年期浮躁抓狂的潦草身影，她们带着莫名其妙的学术论文，有的还在寻求爱，有的已经失去了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