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在多个办公室间的往复奔走，赵可可终于了解清楚自己的学籍处在怎样一个悬而未决几乎被各方遗忘的休眠状态。学校对于研究生的出勤问题甚少过问，赵可可在擅自离开之前也已修完了所有课程的学分，至于她何时递交毕业论文完成答辩，学校一直不急不躁地等候以致到了忘记的地步。现在的问题也已清晰，或者完成论文毕业，或者导师签字肄业。
是吗？论文，赵可可感到心中一虚，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涌。说到学位证书她可以满不在乎，说到论文，她不能不承认这几万字的学术研究对于自己是一个挫败。她在报考研究生之初并没有选择这个深奥而天真的学科，后来勉强就读也没有多少兴趣花心思研究，只是导师交代什么完成什么，实在是很被动不情愿地应付而已。课程的考试不难通过，论文的撰写却变得无处下笔，她只觉得桌子上电脑里的参考资料沉重枯燥，一个字也不想看不想听。进而开始认为自己的大好青春竟被这些故纸堆埋没，实在无法忍受不如弃置不顾不去再读再写了事。时隔两年，她的这篇论文还是和离开时一样，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提纲，形销骨立地插在空白纸页的沙地上。如果说不在乎证书是气魄问题，写不出论文真的只能是能力问题，赵可可想到自己学识上的不济不免羞愧内疚。这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发展，种豆得豆的因果相续，你不花费时间读书，你怎么能写出分析评论别人书的文章呢？即使你对人家说的不感兴趣，那么多每年递交毕业论文的学生都对他们的研究方向深感兴趣吗？交一篇干涩平淡的论文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一些吧？或者用那些兴趣所在领域的成果证明你的取舍之道！很遗憾，赵可可在其他方面也没有做成什么可资称道的好事。
这时，又一次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注定是个平庸失败的人，她追慕淡泊无为的隐逸脱俗，但她不可能用这点掩盖自己的疏懒散漫。她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而意志力薄弱的人绝不可能真是个不食烟火的隐士。她要的不是名利，而是能够正当获得名利的实力与能力。她觉得自己是走向没落了，青春的大好时光正是用来学习和锻炼这种使人在某方面脱颖而出有所建树的真实本领，而她学到了什么？练习了什么？她大学以前的中学生活只知道考试名次和恋爱写信，大学以后由于惯性而仍然将学习归结为应付考试。后来稀里糊涂凭借考试的本领升到了研究生阶段，在完成了研究生时期的各门考试后，她终于不知道怎样面对最后这场不需要考试的期终检验。更何况，其后的整个人生也根本不是考试所能成就的。赵可可怎能不感叹，谁若是被命运推着走，谁便要被厄运追赶上！她为什么不主动追赶命运？抓住命运？无论这命运究竟是什么，她再也不要像接受一场考试一样被动地等待发卷等待交卷等待别人评定的不值一提的分数了。
把握自己的命运，这正是她此次返回学校的根本目的。她不要那个像分数一样的学位证书，她要拿回自己的户口去找一份正式的工作独立生活。但是想到那篇未完成的论文就令她如鲠在喉，这不是一场考试那么简单，根本上是一次创作，尽管瞎抄胡诌的作者大有人在。另一方面，作为对自己导师的尊重和交代，这篇论文似乎也是非完成不可。想到这里，她其实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责任，硬着头皮头上长角也要把那些时而深不可测时而胡言乱语的砖头著作读完，写出自己的一篇三万字论文来。所以，当她抱着这个顺遂时局的心意和导师见面时，她的导师很快就从重重忧虑中舒眉展颜面色和悦起来。当务之急既已确定，她的导师又给她开了几本参考书之后，他们便开始漫无边际地谈论起这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健康，天气，足球赛和别的同学毕业后的处境来。她觉得她的导师是一个谨言慎行情感纤弱的人，她对他的学术研究不感兴趣，但很尊重他待人处事永远谦恭退让的君子风度。他根本没有责怪她的逃避，令她感到自己更为歉疚，这仅是对他一个人的歉意。她当时感到，就算为他一个人也值得好好完成那篇费劲的论文。
“见到您令我感到，”隔着一张咖啡桌，赵可可望着白色瓷杯中浓巧克力色的液体，试图找一个恰当的词语表达此刻她对她导师的感情，“令我感到，快乐。”
她的导师，带着那种理解而期待的目光悠悠地回答：“你回来，我也感到很高兴。”停顿了一会，他继续说道，“看到别人出国，或是考了博士，不要急，你也会做好自己的事。”
赵可可笑起来，她知道她昔日的几个研究生同学有的出国了，有的考到了更好的国内大学里读博士，不经导师提醒，她几乎忘了这些同辈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已经取得的进展。她曾经也想出国？也想读博士吗？也许在过去的某个瞬间她也愿意遵循这种最被普遍认同的所谓上升路径继续自己的生活，然而那时候和此刻，她都放弃了。她只把握住了短暂的快乐，比如现在对着她喜欢的老师说话，以前坐在宁静教室里听她的老师说话。
“我不知道我能够做好什么，”赵可可低下头，充满自责地说道，“我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但是，我无法把握……所有事情在我这儿，都弄得一团糟。我很抱歉，对不起，老师。”
“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事情没有做好，是你遇到了自己难以处理的问题。你的性格，也不接受别人的帮助。其实你今天回来，很令我惊讶，甚至惊叹。你现在这样完好地站在我面前，明净，开朗，这是别人很难做到的。”
赵可可凝神向她的老师望去，最终摇了摇头，她向自己的内心说，她的导师眼中的她根本不是真实的她，她没有他所期望的那么好，但她也不可能直白地告诉他她所有痛苦的遭遇和内心的挣扎。人与人之间，都是有距离才形成了美的吧，就像她不愿去过多了解她的导师一样，她决意向他也关闭通向自己心扉的那扇大门，曾经某刻，她愿意对他敞开过。
她收住目光，语调凝重地说：“依照你们大人的最正常而又最可行的期许，继续生活下去，继续乐观积极地寻找工作，独立生活下去。是这样吗？”
她的导师没有回答，赵可可继续说道：“您知道，这种正常生活的要求，任是我心中有何种想法，都是无可辩驳的。任何一种好的生活，无论是默默无闻还是卓有成就，都应该是健康明朗光明正大的生活。”
她的导师嘴角漾起笑意：“其实，每次你都知道，我想对你说的是什么。”
“可是这种最简单的生活，为什么，却是最难的生活？如果我说，我不知道怎样去生活。您会不会对我感到特别失望？”
“今后你还会结婚，还会有孩子，”他停顿了一下，“你要向他解释生活，肯定不能将不好的影响传递给他。”
“我不会有孩子，也可能不会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要小孩。”
她的导师宽容地笑起来，是对不懂事的小孩做了无关紧要的错事那种不予追究的满怀好意的笑。赵可可抿了一口白瓷杯里的咖啡，她心里明白，这个世上爱她的人可以宽容她的任性，但她要去面对的大部分人，并不会爱她，也不会原谅和忍受她的个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