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就要过去的一个夏天的傍晚,赵可可躺在冰沁肌肤的凉席上,悠悠转动的风扇如涟漪一般扩散着仿佛回声似的幽光与淡影,撩起她略微朦胧的回忆和憧憬。像每个已经长大又远未成熟的女人一样,赵可可心思专注的对象无关自己的命运前程,而只是一个似远若近的关系暧昧的人。
最近由于某种不可推却的半公事上的原因,她重新联系到了这个已经消失在她生活中数年之久的男人。关于他们彼此淡出对方生活的时间,并不是没有确切的纪年,只是由于女方对于自己年龄的一种本能的似有若无的回避态度,使赵可可对任何关于时间的计数都更愿意用一个蒙上面纱般的概数词来表达。这个男人是她大学本科时代的同班同学,是那种因为周遭男生质量过低而分外引起女生注目的样貌平常却气场不凡的高个子男生。他浓黑的眉毛,从来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的超然目光,时时紧闭的显出坚毅与冷漠的嘴角,以及高大健硕的背影,赵可可承认,那时候他几乎成为全班女生的暗恋对象。女生们,包括同系不同班的女生,对他媚眼频传,辗转百计寻获他的QQ号码,或者直接写措辞婉转的情书倾诉爱慕。而这个名叫顾成皓的男生却百毒不侵般的不为佳人所动,甚至不乏做出一些令人难堪的回应,譬如路遇视而不见,对话不做回答,不拆开收到的情书就撕了扔掉或在QQ上回复对方一个“滚”然后果断拉黑。他本人则无事人一般继续混迹于本班其他几个平淡无奇的男生之中,低头沉默地上课,甚至公然拒绝回答教授提问;低头沉默地去食堂,每天早饭都点牛肉煎包;低头沉默地打篮球,充耳不闻地嫌弃场外女生的惊声尖叫。不可否认,大学时期的赵可可虽然对顾成皓在女生心目中的偏高地位颇有非议,认为仅就五官眉目来说其实他并无英俊帅气可言,但还是为他那种寡言少语悒郁不乐的冷酷气场所折服。加上他挺拔高大的身姿,仿佛举手投足都有一番花泽类和流川枫的影子。假如这位占尽地缘优势的气质男主角来追求她,几经推辞与考验,赵可可是会在其他女生的欣羡与嫉妒中接受的;假如他对颇受男生欢迎的赵可可视而不见,赵可可也会搭起生人勿近的架子对他敬而远之。事实上,情况正是向着后一种假设发展,大学四年间,他们两人并非没有接触,甚至还在四月微风妩媚的西湖上和其他三、四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划过同一条木舟。但他们始终没有进行过一次完整的单独对话,谁也没有对谁透露过丝毫心曲,暗示过任何可能。
大学毕业星散数年后的现在,当他们在文字与声音中重又遇到对方之时,赵可可已是读研阶段,顾成皓也已从事一份稳定的工作逾两年之久。“同学,我是赵可可。听说你现在的工作与警务有关,我有一些户籍上的事情,需要麻烦你帮忙。”那一天赵可可在对方的QQ上这样留言。没想到顾成皓上线后马上回复了消息,主动询问赵可可的手机号码并留下他自己的手机号码,像是为她特别周到考虑似的再三确认问题,告诉她他目前所知的解决办法并郑重其事地允诺还要去找直接相关部门的同事详细询问。赵可可大为感动,由衷对那种与自己在大学里共度青春此时也共同渐失青春的同学情谊深信不疑。第二天顾成皓便打来跨省电话,赵可可屏息按下接听键很有礼貌地问好,顾成皓耐心详尽条分缕析地转达了那位直系部门同事的长篇回答,并站在赵可可的立场上帮她分析了几种可行的解决办法。赵可可再三道谢,余下来空白的几秒,两人都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她不无感触地问道:“我们真的是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你都好吗?”
电话那头一阵停顿,随后顾成皓似有些勉强地用同样充满感慨的声音回答:“我……还好。”又一阵停顿,“你呢?”
“我,”赵可可笑一笑,“你都从钱、李这些同学那里听说了吧?”
“是的,我听他们说过一些你的事情。”
“我就要回学校了,下个月会到上海。”
“好,到了上海,我们聚一聚,”他略尴尬地紧接上一句,“和钱、李他们一起,聚一聚。”
“一定。谢谢你!”
挂断电话,赵可可又惊又喜,没想到往日惜字如金的顾成皓对自己这样滔滔不绝尽心尽力乐于帮忙,还定下了近在眼前的聚会,不由感到大学以来对自己在顾成皓心目中的影响力没有误判。无论两人是否彼此属意,这样的辗转重逢都将证明各自在对方心目中的持久魅力。
其后几天,赵可可不费周折地找到顾成皓的博客日志。虽然有点遗憾它们被记录在略显幼稚和没有格调的QQ空间里,她仍旧抱着甚于阅读论文文献的耐心与仔细以及不可能再现的极大热忱,字句不漏地再三通读了所有他发表的文字,包括那些简短的心情签名与状态描述。她所读到的顾成皓和她以往所以为的顾成皓有着同样的孤独,冷漠,拒人于千里的一面。按照记述,他没有女朋友,养狗,除了上班就是宅家看片,除了打篮球几乎不出席任何社交活动。此外她还发现一个她从未认识的顾成皓,他嘲讽自己听命于人不断加班而严重透支体力的工作,感叹日复一日无法推辞的酒桌应酬后日渐走样的身材,并冷静地评估自己的财力物力得出可能永远无法找到心仪结婚对象的结论。原来一个不可接近的帅哥人物也会有这样的忧虑,顾成皓的形象在赵可可脑海中鲜活生动起来。她甚至还找到了顾成皓关于她本人的些许笔触,他将她作为他一个大学室友的暗恋对象来描述,称她是一个“窈窕的江南女子”,并说她拒绝了那个男生的表白。赵可可知道这个男生,就是他们最近在电话中提到的钱姓同学。她也知道这个男生喜欢她,但是他并没有当面表白,她也并没有直接拒绝,他们至今仍是很好的朋友。
顾成皓的这些日志写到两年以前的一个秋天就戛然而止了,如果不是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记录,就是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转变而无暇分心记录。从他电话里热切诚恳的语气判断,并不像一个结了婚或正在恋爱中的人。她决心见到他,找到他,如果他们缘分未尽,两个陷入困境而又心存好感的人为什么不能相互扶助一同前行呢?!这种想法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为什么赵可可认定他现在的境况更糟了或她自己也正处在一个糟糕的境地呢?不过,她比往昔更愿意回到先前已经使她生厌的读书生活与学校中去了,因为这一次,她仿佛如此确凿地走向了一个人。至于那座城市,上海,它不是一直都风姿绰约地摇曳于东海之滨,被别人美誉为一颗灿若星辰的明珠吗?尽管这样的感觉只限于来到以前,故事之中。至于而今,赵可可眼中只有人,没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