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点了点头，他们才开始交谈起来。
陆野对李林说，等枪毙我那天，你不要到现场去了，很难看。
我知道，你上次跟我说了。
嗯，我再提醒你一次，万一你忘了……
李林说，没忘，我不喜欢看死人，人死了就变凉了，实在太凉了，浑身都凉的发紫，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死人了。
你现在怕吗？李林问。
不怕，刚到这里时害怕，过几天就不怕了，等去了刑场那就不好说了。
李林说，其实你不用害怕，怕也是死，死了就更没有可怕的事情了。
我不怕死，我怕死的时候疼，我怕我的后脑勺也出现一个鸡蛋那么大的洞，不好看。
你脑袋上免不了会有一个洞，至于是不是在后脑勺还不一定。不过你还是不用怕，因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你也看不到了，对不对？
陆野觉得李林说得非常对，他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李林的说法。
李林走出看守所发现秋天再次来临了，他站立在秋天的夜中看见了远处的南山，过不了多久，陆野就会死在那座山上了。李林想到这忽然哭了起来，他哭的没有声音，但眼泪却无法停止的流着。他流着眼泪走上了返回工厂的公交车。
几天后的上午李林来到了海边。他朝着海的远处望去。只看见一片乌云在遥远的地方和深邃的海水连成了一片。这天他并没有看见那些写着“海关”的车辆和货船，所以他就忘记了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叫“海关”的地方。他还看了看了海水的颜色，确实是黄色的一片，还隐约散发出汽油的味道。李林突然想起家乡的水库，他面对这涌动的海水忽然浑身颤栗，某种熟悉的寒冷袭遍全身，他慌忙逃离了大海。
李林回到工厂食堂吃了午饭后觉得昏昏沉沉，他想睡一觉，他的眼睛刚刚闭上就想到了今天是枪毙陆野的日子，他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离枪毙陆野的时间还剩3小时。
李林坐车来到南山下。他在山下看见半山坡一片拥挤的人群，凭着眼前的人群他感觉枪决就快开始了，李林要赶在子弹击穿陆野的脑袋之前看他一眼，也让陆野看见自己一眼，总得有人为他送行。于是李林顺着狭窄的山道奋力地向上奔跑。他跑起来很快，离人群也越来越近，他的步伐加快了。来到现场李林才发现看不到陆野，这里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李林的目光找不到哪怕一点点的缝隙，李林的身后还不断有人往前拥挤着，拥挤让前面那张围着死刑犯的铁网摇摇晃晃。李林顺着铁网的上方看过去，看见了经常在黑夜闪着微光的那座灯塔，于是李林再次拔开双腿，他离开人群朝着灯塔上跑去。当李林站立在灯塔的顶层，李林看见了跪在地上的陆野，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腰后，他的头低垂着，在他的旁边还有两个即将被枪毙的死刑犯，那两个人也是一声不吭。三个死刑犯背后是四个全神贯注的武警，其中一个没有持枪的武警是指挥官，这四个武警背后是围观的群众，只有李林现在站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人群在不断的壮大，后面赶来的人拼命地往前挤，前面的人对着后面的人不断的骂。等得不耐烦的人群里有人吹响了尖利的口哨。
那三个死刑犯似乎都精确的预知了死亡的时间都不约而同的把头抬了起来，他们把眼睛睁开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却只看到面前是一片碧绿的杂草。那个指挥官抬起手，三个持枪的武警举起了枪瞄准了死刑犯。指挥官开口喊道，一、二、三！指挥官放下了手，那只手戴着白色的手套，就像行礼那样庄重。
三杆枪发出默契的声音，三声枪响精确的重叠在一起让李林和群众觉得只有一杆枪在射击。三杆枪打响了三次。李林看见最后那颗子弹打穿了陆野的脖颈，他的脖颈出现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洞，子弹的冲击力让陆野猛地昂起了头，旁边两个死刑犯已经顺利死亡了，只有陆野昂着头跪在那里，他的眼睛看着塔上的李林，他还没死，但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后面的武警马上补了一枪，陆野应声瘫在地上。
人群逐渐散去，在灯塔上的李林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把陆野和另外两个死刑犯抬进一辆医护车。等这里寂静无声的时候，李林才走下灯塔，他来到李林跪着的地方，陆野的鲜血还有微弱的余温，他挖了一块暗红的泥土，这块泥土被陆野的鲜血侵入，李林把泥土装进了塑料袋里面。李林离开的时候灯塔的灯亮起来了。看守灯塔的一名职工站在塔上，他看见李林提着一袋泥土在盘山的石路上越来越远。
几天后的夜里李林来到火车站的广场上。李林把行李放在地砖上，他枕着行李看着夜空，嘴里的香烟渐渐燃烧殆尽，他丢掉烟蒂觉得十分舒坦，有种久违的轻松传遍全身，后来他睡去了。他在梦里闻见故乡泥土的香甜，还有泥土的腥味，但不是血腥味，是雨水和青草混合的那种腥味，他在睡梦里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的腥味，已经进站的火车惊醒了他。睡在广场上的旅客都起身拎着行李离开了。李林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朝着自己走过来，李林看见了一个面孔苍凉的老乞丐，李林给了他一些食物就离开了。李林朝着候车大厅走去，他看见广场前方的那条马路上，一群年轻人飞快地跑着，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把尖刀，他们跑起来的时候那些摆动的尖刀在路灯的光照下折射出一片炫目刺眼的亮光。
李林打算先坐火车到县城，在从县城搭乘班车回到镇上，几年前那一辆从麦田镇通往各个乡村的班车已经取消了，至于为什么取消李林也无从得知，李林连麦田镇这个名字都忘记了。以前能清楚的说出自己离开家多少年了，现在却想不出来了。年复一年，李林伸出手指都算不出自己在外面过了多少年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过于平静，时间显得一直没有尽头，所以也就失去了计算时间的能力和必要。
李林捏着手里的车票在检票口排队的时候想起来那个似曾相识的老乞丐，他赶紧离开检票口，但他来到外面的广场时，那个老乞丐已经不知道去哪了。他本想再给那个老乞丐一些钱的，他在陆城就认识这一个人了。
火车在夜里行走的时候，两边的城市都是彩色的，但在白天，两边的城市都是黑白的。
城市——乡镇——山川河流——城市——乡镇——山川河流，如此循环了几天的风景之后，李林回到了家里。
李林站在家门前敲了下生锈的红铁门，他忘记了家里已经没有人了。门上的锁他用力一拉就自己弹开了。李林走进院内，看见堂屋的两扇门只剩一扇还站在那里，另一扇躺在地上，露出屋内阴暗的轮廓和布置。李林看见墙壁上挂着奶奶的遗照，在奶奶的遗照下方挂着爹和娘的照片。那几张吃饭用的矮凳整齐的码放在一起，李林怔在那里，院子里那棵桃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枯死了，已经沦为一根朽木站立在那。李林放下了手里的包袱，从行李中找出装着陆野的血土的塑料袋，他决定去水库下葬陆野。
那片水库的周围已经长出一片白杨，周围还有丰沃的野草，所以李林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盯着进食的羊群发呆，他觉得很惬意，因为总有微风抚摩他的身体，他觉得眼皮开始沉重了。他有点困倦，于是他把视线移动了一下，看见远处那片阳光里走来一个人，那个人越走越近，阳光也越来越刺眼，他抬起手遮住光线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去看那个走来的人，他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陆野。
陆野走过来说，你回来了啊？
李林有点不知所措，所以他迷茫的点了一下头，这时候秋日的杨树林里响起最后一阵不符合季节的蝉鸣，随后这个季节就要过去了。
陆野问，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大概是下午4点。李林回答。
李林看见陆野的脖子上那个鸡蛋大小的洞，于是他问陆野，你不是已经被枪毙了吗？你看，你的血还在这个袋子里装着。李林抖了抖手里的塑料袋，袋子里摇晃的土粒发出沙沙的声音。
陆野说，我没死，我不是回来了么，我只是脖子上多了一个洞，我一说话，风就从这洞里钻进了，你听我的声音是不是很哑。我的嗓子都快被风撕烂了，好难受啊！陆野看起来真的很难受，他把手指探进了自己脖子上的那个洞里使劲的掏挖，过了一会李林看见陆野歪着身体，他的脖子向一侧倾斜，风沙从那个洞里不断流出来堆积在陆野的脚边……
李林醒来的时候就躺在水边的一方石凳上，他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个奇怪的梦，他想着刚才梦里的陆野又看看脚边的塑料袋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突然睡着了。李林不困了，但是眼睛还没休息好，因为眼睛倦的发胀，他就朝着水边走过去，抄起一把凉水抹在脸上，他顿时清醒了许多，看看周围的风景他觉得一如从前那样熟悉，于是他很放心地笑了笑。
李林他只是有点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