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科学大会的最后一天,柳传志又听到了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颇具文学色彩的演讲:“春分刚刚过去,清明即将到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让我们展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科学的春天”由此成为了中关村新时代的关键词。
1978年,计算所已经成立整整22年,规模已经扩展到1500人。从这座研究所走出去了很多人,他们在上海、西安、武汉、成都和沈阳建立了自己的计算机队伍。
那时候,国外的学者逐渐开始来到中国,来到中国的计算所,不断有国外的先进技术讲座举办。中国的科技工作者们得以了解科技领域的最新动态。这一时期,学外语的风气大大高涨,大家都在争取出国做访问学者,开阔眼界,学术气氛迅速活跃了起来。
柳传志记得,那时陈景润和他在一个办公楼,科学大会以后,陈景润作为典型被特别树立起来,他是在生活上极度不注意小节、全心全意做科研的人。榜样树立起来后,鼓舞起大家的士气,尤其是科研人员的工作积极性。
身边人的状态真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大家的精神都很饱满,白天工作,晚上回去看资料。计算所开始慢慢出新成果了,所谓新成果就是机械。柳传志所在的研究室是做计算机外部设备的,如磁记录器、输入输出设备之类,柳传志是做磁记录器电子线路部分的。
计算所的主要研制任务仍然是“国家任务”,他们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想去过问大洋彼岸的“牛郎星8000”,大家都在大型机上铆足了劲儿。然而,他们不知道,正在着手的为期8年的“757工程”,已经是旧体制下以“国家任务”的名义下达的最后一台大型计算机研制计划了。
工作有激情,但是现实却让计算所的人员陷入苦闷之中,摆在他们面前的严重问题是,一直依靠国家拨款的中国科学院,9万员工,每年3亿支出,而科研成果却很少能付诸实践,或者说转换成那时的人们还很陌生的“经济效益”。战争已经远离,军事工业还能继续存在吗?是生产线转向民用还是成为历史的弃儿?大家都在等待着答案。
所长曾茂朝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计算所的财务状况非常糟糕。1984年,全国都沉浸在一种激昂的情绪中,可计算所却开始冷清。一个传言让曾茂朝寝食难安——中央政府就要颁布一个《关于科技体制改革的决定》,已经把计算机列为应用科学,其财政拨款将在下一年削减20%,还将在5年内全部取消。资金没了,不单意味着全所的员工无法开展正常的研究,更意味着大家可能连肚子都填不饱。
柳传志属于敏感的人,他开始琢磨这些事。
他记得当时社会上有个形象的说法,“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大伙儿聚在一起讨论说知识分子的待遇不好、生活条件差。柳传志想了想,觉得这句俗话说得好啊,操手术刀的大夫,还比我们有贡献呢,人家还能救人命呢,我们给国家创造什么了,技术不能变成实际的东西,成不了大气候。
柳传志想调工作了。他回忆说:“不单单是上面说的原因,而且当时我看磁记录的研究方式,很难跟得上国外的先进水平,个人前途没出路。1984年,中关村已经有人开始办企业了,科学院又在号召,我当然就特别想做这件事。”
是的,柳传志不是第一个创业者,更不是最后一个。先行者出现在1980年,中科院物理所最年轻的研究员陈春先到美国加州的“硅谷”转了一圈。他第一次惊奇地发现,美国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总是急于把自己的发明、专有技术和知识变成产品,创造几百亿元产值的新兴工业。相比之下的中关村,人才密度不比旧金山和波士顿地区低,但创造的价值却不值一提。陈春先觉得,中关村还有很大的潜力没有被挖掘出来。
1980年10月23日,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发展技术服务部开办。根据后来学者的考证,陈春先是中科院第一个辞职的研究员,他成了在科技大潮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家公司是中关村第一个民营科技企业,7个年轻人,借债500万,加上一间旧车库——和硅谷学生创业之路如出一辙。
“下海”成为当时的流行词。公司一个个出现在中关村大街上,“两通两海”——京海、科海、信通、四通,是当时最著名的四家,都由中科院研究所的工程师创办。他们当中走得最早的,比柳传志提前了至少12个月,而且走得更加义无反顾。
去这三家公司的人多数属于中专生,还不是技术骨干,但待遇比所里的技术骨干好了很多。计算所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这时候科学院又明确地下达文件,说要在五年之内把应用型研究所的经费逐渐削减为零,让研究所靠市场的力量去生存。
曾茂朝开始行动了。他召集大伙儿,想办一个公司闯闯看。当时柳传志已经调到科学院的领导干部处工作,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回来了。
创业之前的柳传志,对资本、资本家完全没有概念。学工科出身的他,从小就喜欢看书,但他没有看过《资本论》,也从来没想过要进入经济领域,而且银行是干什么的好像他也完全不知道,即使他父亲在银行工作。
40岁那年,柳传志下海了。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弄清了什么叫经济,什么叫资本。他开玩笑地说,或许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与DNA有关。
柳传志的父亲柳谷书先生,育有儿女四人,老大叫传善,后改名传志。柳传志说,中国传统的严父慈母模式,在柳家也不例外。“我母亲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我父亲是个有块云就要下雨的人。我是老大,脾气秉性最像父亲。虽然我和父亲也有不同,但他的某些行事原则确实让我特别受用,比如说像诚信,说了话一定要做到。他是一个说了话一定要算数的人,这潜移默化地在我心中产生影响,就是把信誉看得特别重。”
“现在有人觉得我40岁下海很老了,很多人不知道我父亲是63岁才下海,相比之下,我年轻多了。”柳传志提到了父子二人双双下海的事。
“在研究所工作,是件很不错的差事,但我决意要闯荡了。我不甘心在那儿。父亲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我们父子俩达成了共识。按理说,63岁该退休了,但国家的变化会影响到个人的生活,改革为我们两代人提供了共同的机会。在改革面前,我和父亲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只有一个想法,好好折腾一番。40岁下海,我还年轻。”
从现在的文献资料可以查到,到1984年10月联想成立之时,中关村已经拥有40家科技企业,而且还拥有了“电子一条街”的名声。然而,在当时的改革浪潮中,这样的称谓并不是中性的,更不是完全褒义的,它有时意味着“骗子一条街”。人们这样描述一些企业,“一些不满于现状且具有冒险精神的书生投身商海,拿着形形色色的计算机零件哄骗顾客”。
20万元翻开传奇故事的第一页
1984年元旦刚过,邓小平突然决定要去南方看看。这一次的南方之行,留给我们的不单单是“珠海经济特区好”这句简单明了的题词,也不单单是自那之后广为流传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口号。更重要的是,在他离开广东后的几个月,中共中央作出重大决定,宣布开放14个沿海城市。中国的对外开放由点及面,最终形成了沿海全境开放的格局。
这一年被后人定义为“中国现代公司的元年”,日后很多驰骋一时的公司均诞生在1984年。这一年,王石的公司开始了它的原始积累;张瑞敏调入了一家濒邻倒闭的电器厂,海尔正在日渐成形;刚刚创立的健力宝,利用洛杉矶奥运会的机遇一举成功……
这一年的世界历史,也有如此多的精彩。1984年1月24日,苹果公司推出了划时代的Macintosh计算机,这一天后来被《时代》杂志评价为个人电脑大众化普及的第一日;这一年的洛杉矶奥运会在无政府补助的情况下,成功商业运作;198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首次参加奥运会,许海峰获得了中国也是本届奥运会的首枚金牌。我们可以联想到的是,24年后,中国成功举办奥运会,联想成为奥运会的合作伙伴。
我们的话题重点还是在用20万元人民币翻开的联想传奇故事。
联想,准确说是当时的“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新技术发展公司”成立的具体日期,没有明确的史实资料记录。有人说是1984年10月17日,人到中年的一群员工聚集在一起,召开了联想发展史上著名的“小平房会议”,柳传志是其中最年轻的。官方给出的说法是那一年的11月1日,这一天,所里将组建公司的报告呈送上级,并于这一天获得批准。
公司的筹备过程其实很简单,因为大家已经铁了心,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个适当的时间,选了一个适当的地点,做了一件适当的事。
1984年10月20日,中国共产党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里面的话语让当时的老百姓激动不已。“平均主义的泛滥必然破坏社会生产力”,“允许和鼓励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企业和一部分人依靠勤奋劳动先富起来”,“带动越来越多的人一浪一浪地走向富裕”。
辞去公职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在期待着以自己的智慧和资金,在这个躁动、纷争、摒弃传统和追寻未来的时代,开创一个崭新的世界。
终于,这阵风刮到了京城西北一隅的中关村。这里当时已经聚集了70所大学和至少200家科研机构,集中了30万大学生和10万科技人员。
从计算所西大门往东走,你会看到一个用砖块堆起来的深灰色的房子。里面被隔成两间,水泥地面,石灰墙壁,朝南有个门,北面有个窗户。外屋有两个长条凳,沿墙一字排开,里屋有两张三屉桌。没有沙发,没有老板椅,更没有电脑,即使是摆设的那些家具,也是别人扔掉的破东西,修理好了以后再搬进来。
这间屋子20平方米,有人回忆说这儿原来是计算所的传达室。全公司11个人,一直郁郁不得志的柳传志被选中担任主管日常经营工作的副经理。上任前,中科院副院长周光召找柳传志谈话,问他对公司有什么打算,他信誓旦旦地说:“将来我们要成为一家年产值200万元的大公司。”
其实,创业之初的联想根本没有多少资金可以利用。国家下拨的科研经费需专款专用,银行也不会贷款给他们。计算所所长曾茂朝咬了咬牙,把这些年来出租所里大型计算机的收入悉数贡献,一共20万。这是全部的家当,是按照1小时1元慢慢累积起来的20万。
在现在来看,似乎20这个数注定了和联想的光辉历史密不可分。20平方米的初始面积,20万元的初始资金,成立20年之际收购IBM全球PC业务……历史的偶然性,用同一个数字让我们诉说着这个民族企业的辉煌。
联想创办之初最大的优势在于,曾茂朝不想束缚属下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同时下放了三项关键性的权力。一是人事权,计算所办的公司算是处级,但是所里不往公司乱派人,公司可以自主决定人事事宜;第二是财务支配,计算所投入20万元,公司年收入交给所里一部分,剩下的由公司自主决定;第三条是经营决策权,计算所对公司业务不予干涉。柳传志说,计算所巴不得不决策,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干,所以就给了这三条政策。
柳传志当时也不明白该怎么干,但这三条他都很满意。多少年后他回想起来的时候,感慨地说,这三条的作用可是大了去了。
1986年、1987年总结什么叫民营企业的时候,中关村总结说符合四个“自”就是民营企业——自由组合、自筹资金、自主决策、自负盈亏。柳传志一一数下来,说:“我们这不就是吗,20万初始投入,后面大量的钱靠自筹。”
民营和国营的区别何在呢?在那个年代,国家计划内的企业和非计划内的完全不同,计划内的企业国家就要给你指标,年年拨钱,但同时也捆着企业,参与企业的决策。民营就什么都不给你,自己负责自己。柳传志决意永远往民营那堆儿里混,他需要一个自由的体制。再后来,公司就自称是股份制企业,然而用柳传志的话就是,“实际上我们这个性质完全是民营”。
曾茂朝对柳传志和王树和说,你们创办公司是“埋伏一支精兵,也许能在关键的时候发挥作用”。柳传志记得,当时这句话让他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