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坐在1614号“大子宫”室外的纳格又这样告诉自己。他已经等了1个多小时。午夜临近,他感到困倦。
终于,大子宫室门上的生命恢复进度数,从99%变成100%。纳格赶忙来到门窗那往里看。
大子宫正后方的医生专用门滑开了,那个头很大的主治医生一脸严肃地快步进来。纳格觉得主治医生好像瞟了一眼自己,但他也不确定。此时他只在乎安提。
大子宫的学名叫“主驱心脏式人类尸体恢复生命仪”。人们俗称它大子宫,是寓意医学科技孕育二次生命。但从形状上看,它其实更像是一个3米高的金属胃,而且上面像胃一样只有一根管道,而不是像子宫那样有两根。可胃是消化器官,所以人们还是叫它大子宫。尸体在大子宫里像胎儿一样,头朝下,身体蜷缩,浸泡在人造羊水里。人造羊水与真正人类怀孕时子宫羊膜腔内的液体成分不同,它的主要成分是血,且含有更多的有机物荷尔蒙、多种无机盐和其它生命元素。另一个不同是,大子宫中的“脐带”是与心脏接通的。尸体,就这样在血的循环中等待重生。
由于《公民个人隐私法第21版》中对医患之间个人隐私的规定,大子宫由原来的透明材料被换成了不透明的。尽管如此,纳格还是紧张地盯着大子宫,仿佛能把它看穿。
一定要救活,纳格狠狠地想。大子宫把安提“生”出来后,安提已穿好一身白色的连体服。纳格松了一口气,因为“生”出来的不是绿色尸袋。
纳格看到安提的脸变得干干净净,仿佛来自一个一尘不染的世界。
个别情况,被大子宫复活的人,会像婴儿出生后一样,嚎啕大哭,但安提没有,他现在就像是一个裹在白色襁褓里的瘦小死婴,仍然一动不动,仍然昏迷不醒。
主治医生在检查安提时,显得既庆幸又慌忙。确认复活后,安提随即被推上病床。大头医生推着病床,紧张地朝医生专用门快步走去。
身份读取器扫描头盖骨的画面从纳格的脑海飞过……
不好!安提又要被抓走了!
隐形兵、吉登、司特鲁、国际科学总署、法斯宾德小组……纳格恨自己不该有侥幸心理。
逃还来得及,这是纳格的第一反应。救安提,这是第二反应。下一秒,他的自制磁暴枪轰飞了1614号大子宫室的门。警铃大作。门闪着蓝色电光,翻飞着砸破了大子宫,顿时血流成河。
外面走廊上传来人们的呼叫声。管不了那么多了,纳格冲进1614,从已经吓呆的大头医生手里,抢回安提的病床。
现在,怎么带安提一起逃呢?纳格不知道,这没有计划。从离开安全屋开始,一切都不是计划。纳格恨自己,侥幸心理,加,没有计划,退休一年就退步成这样吗?找死!
这时,从1614的两个门外,各冲进来4名男护士。纳格知道这8个家伙肯定不是护士。他迅速把安提按到自己胸前,石墨烯匕首顶住安提下颌。安提的双脚在纳格的膝盖处。8个假护士包围上来,空手做着拿枪瞄准的姿势。纳格知道,他们手中有隐形的枪。
公共安全部的人正在外面疏散人群。纳格心想,看来这是最后的战场了。
地上全是血。除了安提,所有人都站在血泊中。
当觉得自己已经冷静时,再冷静一点。
“给我们。”一个护士对纳格说,显然他是带头的。
高度紧张的纳格,勉强一笑,“自己来拿啊。”
“你不会杀他的,否则你不会来这里。”带头护士说,“说吧,你要多少钱?”
这回纳格是真的笑了,“我们今天一起死,好不好?”
“少吓唬人,你没有注射体液炸弹。投降吧,你逃不掉的。”带头护士说的没错,纳格正在后悔没有注射体液炸弹。虽然他一直反感这种野蛮又不负责任的玩意,但当下这种情况,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这时,安提突然说,“杀了我。”
纳格真不希望安提这时候醒来。让这个可怜的老头一次次地面临死亡,实在太残忍了。
“都退后!”纳格大喊,朝着医生专用门挪去。护士们举着手,紧张地跟近着。
快到门口时,纳格对最近的护士说,“开门。”
最近的护士没反应,带头护士说,“我们没这个权限。”
“开枪。”纳格强调。
带头护士顿了一下,对那护士点下头,后者对门射出一发磁暴弹。门被打飞了。
纳格架着安提走出门,一直走进走廊尽头的电梯。纳格的匕首死死地贴着安提的脖子。护士们很不甘心地看着电梯门关上。走廊地上是一串杂乱的血鞋印。
电梯下降。
电梯里,纳格放下了匕首。当降到地面层时,他按下了紧急停止键,磁悬浮电梯稳稳地停住。纳格扶着安提,一起慢慢坐下。二人又面对面了。
“没想到会跟你一起死。”纳格显得很累。
安提靠着墙,气色好了些,但仍没有力气,“你为什么要救我?”
“‘必须有人反’是什么意思?”纳格不理安提的话。
安提叹口气,“年轻人,你何苦……”
“到底什么意思!”纳格突然发怒,举起匕首对着安提。
“冷静点,你忘了吗?我是希望你杀我的。”安提说,“我想死,是因为我不想被哪个科学疯子打开脑袋,变成活体爱因斯坦。”
纳格放下匕首,噗嗤笑了,“自从你知道自己是981,还真挺骄傲啊。”
“我没骄傲,是你觉得我骄傲,因为这样你才能讽刺我,这源于你对我的对抗心态。”安提认真地说。
纳格立即想到了那四个字:智者即敌。
二人都不说话,最后安提先开了口,“你看过那本《少数的意义》吗?”
“作者是康川,很早以前读过。”纳格马上答。
安提瞪着大眼球看着电梯顶,像能透过它看到天空一样,“在人类群体中,多数的作用是为了维持这个物种的存在……”
“少数的价值,在于拉动这个物种发展。”纳格接着背出了那本书的中心理论。《少数的意义》全书的内容都是围绕着这一理论而展开。
安提微笑着,“其实,这句话是我小时候说给瓦合的,瓦合是我的小学同学,后来改名叫了康川。”
纳格琢磨着。
安提补了一句,“你是左撇子,好歹也是一类少数,应该更容易理解。”
“没时间了,别废话了,‘必须有人反’到底什么意思?”纳格加快了语速。
安提使劲吸了口气,“我投反对票,不是针对《健2》的内容,实际上我根本说不出它有任何缺点。只是我一生坚信,‘反’必须存在。”
“没说一样!你还真把自己当神了?大智者,你能说人话吗?”纳格不自觉地又在讽刺安提。
安提闭上眼睛,眼球在薄薄的眼皮里打转,“我真的说不好。你知道吗?智慧的极限就是没有思考,所谓决定,都是天然。但我没达到智慧的极限,因为我需要思考。反对《健2》的事,我也思考过,但我对任何一种具体原因都不愿肯定,我能肯定的只是,心中有一种强烈而自然的反对欲。”
“你思考过你疯了吗?”除了气愤而生的讥讽,纳格此时不知道怎么应对。
“思考过,刚上学时我就思考过。比如我是不是不正常?很长时间里,老师和同学们,邻居们,甚至家人们,他们中的多数都觉得我是怪物。他们骂我,或对我失望。他们说,这个怪物,脑子坏了。后来我不再想我是不是正常了,因为正常或不正常,都太狭隘。”安提讲起往事,略有伤感。
纳格不觉得安提是在胡说八道,但就是听不懂,“反对《健2》的原因,如果一定要你讲出一个具体的呢?”
“非要说具体原因的话……疾病是进化的一部分。但我得说,具体化是对完整的主观抽样,容易一叶障目。我明白你的感受,许多人都如此,习惯通过证据去认识世界。”安提答得迅速,说得熟练。
疾病是进化的一部分,纳格对此倒没有异议,而后面的话又让他感到心力交瘁,“那你为什么不反对《健1》?”
安提叹口气,不知道是累,还是不想多说,“是的,对《健1》我没投反对票,但我也没投赞成票,我放弃了投票。事实上,自从进入极致民主时代,《健2》之前所有公投,我都弃权了。极致民主让人类又朝着‘多数决定发展’迈出了庞大的一步。那时,我觉得我的末日到了。可最终,我还是选择活着,但也选择了另一种形式的死——不再投票。”
“对于《健2》,为什么没有一如既往地放弃投票?”纳格期待地问。
“我想弥补错误,因为《健1》就应该被反对,但我还是选择了不投票,去继续履行‘让别人决定未来’的初衷,尽管心中很希望有人反对它。后来《健2》来了,我知道我必须反对它了。《健1》是为了消除人类的遗传病,《健2》则拉开了消除常见病的序幕。在我看来,它们一个是改变人类的先天,一个要改变人类的后天。这实在太可怕了。如果非要一个具体的理由,那我只能说,疾病是进化的一部分,不能消除它。尽管我知道消除了疾病还会产生新的疾病,但把疾病当成绝对贬义,同理也是狭隘的。”安提沉浸在深思中。
“你的理论太奇怪了。”纳格不得不说。
安提微微一笑,仿佛习惯了被人说奇怪,“反对《健2》有一个真正严峻的原因,这原因跟《健2》的内容无关。是这样,我不相信有任何东西可以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假如真有一个东西让所有人都产生绝对支持,那这种情况十分危险。这甚至与狭隘的对错无关。比如,如果所有人都无条件地彻底坚信1加1绝对等于2,那么在这一点上,变数的价值将消失在永恒的停固里。人类群体中不能没有‘反’,必须有人不相信1加1等于2。因为,‘反对一切’是一个文明发展的必需。反的意义,就是反本身。”安提说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刚用光了最后的力气。
纳格好不容易听完后,刚要发火,思维却一下子清空了。他双眼无神,感觉不到感觉,他心里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这不是多数对或少数错的问题。对与错都太狭隘了。对与错是不存在的。反的意义就是反本身。反必须存在。”
此时此刻,纳格想到了父亲。小时候,纳格喜欢剪纸术,但因为用左手使不好剪刀,被同学们用以前欧洲人的说法骂他“与撒旦为伍者”。纳格哭着从学校跑回家。父亲用粗壮的左手拿起剪刀,耐心地教小纳格如何用好这个为右势手人设计的工具。当小纳格终于自己剪出一把小手枪时,他和父亲都笑了。父亲有些感慨地说,“其实要生产适合左手用的,很简单啊,只要把剪刀的两个柄反过来。”
了不起的安提!
突然,电梯里的紧急通话器响了,把纳格拉回到这狭隘的现实里。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纳格先生,安提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我们相信你知道安提对于人类、科学和极致民主未来的重要性,为此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
纳格看着闭上双眼的安提,不知道他能否听到。
声音继续说,“限你3分钟之内,带着安提到天剑大楼的顶层,否则我们将告之媒体,说发现你是《健2》反对者之一。我们知道纳格先生从不滥杀无辜,所以你肯定不愿意看到外面愤怒的示威者、因为《健2》被否而饱受疾病之苦的孩子家长,以及无数渴望《健2》通过的正义公民,挤抢着冲向你,造成后果不堪设想的踩踏事故。而媒体的现场直播,则会让小莉莉看到一个真实的乔叔叔,那无疑将毁了她的一生。”
纳格绝望了。他从未如此绝望。他想活下去。他想老成安提那样。他想偷偷看着小莉莉长大。他想让伟大的安提吃一顿好饭,然后像普通人一样,死在一张干净的床上。
怎么办?
声音说,“纳格先生,3分钟倒计时开始。”
跟他们拼了!纳格握紧两把枪。
这时,闭着眼睛的安提说,“给我强体素,我自己上去。”显然他听到了刚才的最后通牒。
“不,我们冲出去。”纳格不怕被敌人听到。
“给我要一支强体素。”安提说得很轻声,他正在迅速衰弱。
纳格大喊一声,“给我一支强体素!”
“马上。”声音说。
不到1秒钟,电梯门外传来敲打声。纳格用石墨烯利刃在电梯门上,像切豆腐一样挖穿一个洞。然后迅速把匕首架到了安提的脖子上,压低声音说,“放心,我保证在他们抢走你之前切烂你的脑子,不让你成为活体爱因斯坦,不让你进入多数领域。”安提闭眼微笑着。
纳格通过小洞,看到外面空无一人,这时一支悬在空中的强体素向小洞飞了过来。显然那是一个隐形人递过来的。而外面肯定不止一个隐形人。
接过强体素,纳格迅速把小洞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