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个月一晃而过，敬思应该赶羊回宋佃主家了，我也随行。
宋佃主家的宅院颇为广深，外面筑着红色的高墙，与世隔绝，尽显大户人家的森严。我和敬思赶着羊从偏门进入，后院设有羊圈，木木将羊驱入羊圈，敬思关了栅门。
敬思说：焉弟，我们到阿母那里看看去。我点头，敬思和我已义结金兰，他的母亲邓氏也就是我的母亲，亲近亲近更好。
我们没走几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兴高采烈地叫道：敬思哥哥，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了。
敬思却没有还之莞尔，面无表情，淡淡地对我说：她是宋员外的千金，芳名宋金花，木木这可爱的名字便是她起的。
金花长得俏丽绝伦，虽然比不上长安城里那些浓妆艳抹，风情万种的名媛佳姝，但那种小家碧玉的独特韵味是她们复制不来的。
我问了声好：宋姑娘，你好。我叫舒焉，是敬思的结拜义弟。
金花笑了一下，快乐地说：我嘛，你已经知道了。既然你是敬思哥哥的义弟，那你的本领也一定很高了。
我尴尬地说：惭愧，如果我能及得上大哥的万分之一就好了。
金花摇头道：我不信，敬思哥哥很自傲的，他是不会和无能之辈结交的。
敬思似乎忍了很久，不耐烦地说：宋小姐，哪里好玩你去哪里去。他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焉弟，咱们走。
敬思大步流星而去，我向金花微笑一下也紧跟前去。
金花显然不悦，在后面嗔叫：安敬思，你这个九姓胡儿，给我站住。敬思充耳不闻。金花看见木木跟在后面，又叫：木木，你过来跟我玩。木木停下来，不解地看着金花，摇了摇脑袋，转身去了。金花大怒：死木木，死畜生，连我都不理了，看今天谁给你端肉骨头吃。
我不解地问敬思：你怎么对宋姑娘那么冷漠？
敬思淡淡地说：人家是宋员外的千金，咱是仆人，高攀不起的。
我不赞同地说：不至于吧，我看她对你挺喜欢的，敬思哥哥四字叫得那么亲切。
敬思自嘲地笑：她很会耍心眼儿，转眼间，我还不是被她称为九姓胡儿安敬思了。
见过安母邓氏，我和她谈了一阵，邓氏是一个体贴入微的母亲，他早已算准了今天敬思会回宋员外家，于是特意给他做了一顿佳肴。在野外我们俩吃的都是自备的干饼，和打来的飞禽走兽，生活颇艰苦。我和敬思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邓氏将一盆肉骨头端到门外喂木木吃。
母羊又生下一批羊崽，敬思又该放牧去了。临行时，邓母给我们准备了充足的干粮，怕晚上受寒，特意从市上买了两条狗毛毯子。我突然想起了我远在长安的父母，想起了我临行时他们给我准备盘缠的情景，和这似曾相识，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邓氏以为我这些天受委屈了，我如实以告。
邓氏叹口气说：哎，身逢乱世，哪家子有团圆的？敬思讥笑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哭，像个女孩子似的，我和阿母都是你的亲人啊。
我破涕为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家人才这样的。在这里，我就是阿母的儿子。
邓氏欣慰地笑：你们俩都是我好儿子。
快到中秋，天气渐渐转凉，荒野上冷风飕飕地吹，树木花草摇摇曳曳，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
牧羊的日子很平淡，羊群簇拥着吃草，木木四处徘徊，敬思则教我练剑。我的剑法日益增进，足以与三五常人对敌不败，但我的招式略显轻盈，杀伤力不足，敬思说这是本性使然，学不会的。而我早已对此满足，并不想自己变得太霸道。我和敬思练累了，便躺在草堆里聊天，这种平静的生活倒也悠然自得。我有点依恋上了。每当我舒舒服服地躺到，怀着无限向往说：这样的生活太美妙了，真想一辈子如此。敬思就奚落我：男儿志在四方，像井底之蛙一样猥缩着，一辈子鼠目寸光，哪你还学剑作甚？不如扛一把锄头去。这种情形下，我只是傻傻地笑，不作回应。
某次聊天，我们扯到了宋金花，敬思若有所感，就把他和金花的故事告诉了我。他说：他和金花曾经互相爱慕，不过后来被宋员外知道了，他告诫敬思，金花是千金小姐，岂是你一个下人能高攀起的？威胁敬思，如果继续和金花往来，就把他们母子赶出宋家。邓氏也奉劝敬思不要有非分之想。倒是金花，耍起了大小姐的脾气，对郭员外的警告置若罔闻，纠缠着敬思不放。然而敬思也有意疏远她，并且一出外放牧就是半月，金花无机可乘。
我这才恍然大悟，敬思不理金花，原来是如此原因。我安慰敬思：咱们穷人的命是上天注定了的，天上是不会凭空掉下馅儿饼的，你死了这条心，不理宋小姐，也算是明智之举。
哪知敬思站起来，挥着胳膊，激愤地说：他宋员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有几百亩地，几百只羊吗？我如果想要金花，自可把金花和我阿母带出来，远走高飞，凭我的一双手，足以养活她们。只是阿母渐已年迈，为了逃难，她带我从西域来到代北，受尽奔波之苦，如今终于有个安身之处了，我不想她再迁累她。终有一天我会带阿母离开这里，过上好的生活，而不是给人做奴仆，受尽怨气。
我默然了，我何尝不想我的亲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身逢乱世，自身性命尚且难保，遑论亲人。
敬思坐下来，吐露心声：说真的，我对宋姑娘已没有那种很舍不得的感觉了。我觉得我们俩的恋爱就像是一场游戏，游戏被人一下子打断了，开始伤心，到后来也就无所谓了。
我没谈过恋爱，唯一暗恋的女孩便是我家对面包子铺刘老头的女儿小丽，可是我和她没有一点实质性的发展，什么也谈不上。至于敬思的一番话，我更是茫然不懂了。
11、
这日，我和敬思把羊群赶得远了点，本地牧民都在周边山野放牧，怕契丹兵打草谷，不敢走得太远了，敬思则不怕。
有一处倾斜的山坡上长满了葳蕤的青草，我们把羊群赶了上去。
这时山坡下马蹄声嘀嘀，走来一队契丹兵，他们的前面押着十余个百姓。其中有一个穿红色衣衫的少女，面容俏丽，正是宋金花。
我首先望见金花，便忙向敬思叫道：大哥，宋姑娘在里面啊。
敬思也看见了，纳闷地说：奇怪，她好好地在家，怎么被契丹人抓走了。
我提议道：大哥，咱们去救她吧。
敬思摆手道：你的剑法还不能御敌，我去。他展身如飞鹤，笔直地掠下坡去，契丹兵还未及反应，有两个已被敬思手中的羊鞭卷下马去。剩下的赶紧散开马挺矛攒刺，敬思挥舞羊鞭拨开攻击，纵身而起，双脚踏了两枝后继而来的矛，飞转腾挪，羊鞭横扫众契丹兵的脖颈。如秋风扫落叶，鞭风所到之出，白生生的肌肉上，血斑尽显，身子在马上支撑不住，似木头一般嗵嗵地都栽落下来。
百姓纷纷跪下来向敬思谢恩，金花则跑到敬思面前，眉开眼笑地说：敬思哥哥，幸亏在这里遇到你，要不就不知道被契丹人抓到哪去了。
敬思诧异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金花认真地说：我是来找你的。
敬思责备道：那你是偷偷溜出来的了？你一个人出来多危险，你爹又不知道你哪去了，还不担心得四处找你。
金花嘟起嘴：那没什么，反正这次出来就打算不回去了。
敬思不再理她，回头望着远去的百姓。契丹兵从地上已爬起，领头的百夫长走过来，向敬思抱拳道：壮士武艺了得，可否报上大名，来日另请赐教。
敬思哂笑：就凭你吗？
百夫长正色道：我们是契丹遥辇氏部族人，遥辇氏是大部族，我们的少主耶律阿保机是契丹第一勇士。我会禀报耶律少主，改日会与阁下一决胜负。
敬思朗声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妨告你姓名。我叫安敬思，是昭武九姓人，一个牧羊儿。你要尽快让耶律阿保机来这里找我，我可没耐性等。
百夫长拱手道：阁下尽管放心，耶律少主马上回来赴约的。
契丹兵风驰电掣而去。敬思和金花上了山坡，金花把她溜出家的详情告诉我。我关切地说：郭员外现在一定急坏了，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不料到金花语出惊人，天真地说：我这次偷偷跑出来，是要和敬思哥哥一起私奔的。
我惊呆了，敬思则哑然失笑：私笨？和我！
金花的表情显得很认真，头头是道地说：我最近看了好多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知道他们彼此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吗，就是女孩的家人嫌男孩地位低微，而他们最终不能在一起的原因就是男孩和女孩太软弱了，不敢携手私奔。
敬思笑得肚子都痛了：宋小姐，你没搞错吧，我又不是才子，我一个牧羊儿，和你私奔，宋员外一定会账告官府，说我拐骗走了他的掌上明珠。
金花见敬思非但毫不重视，而且还出言嘲讽，心里来气，娇叱道：安敬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当初对我发的那些毒誓都哪去了？本小姐真是看错人了。
敬思恝置不理，金花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呜……我的梦想破灭了，我什么也没了，我还不如去死。她站起来欲往山坡下跑，我真怕她去寻短见，急忙拦在了她面前，金花在我胸口上捶了我几拳，嗔道：你拦着我干什么？突然又伸开双臂抱住我，借着我的肩膀呜呜地哭起来。初次亲密接触女孩，我有些手足无措，身体里某种东西却强烈牵使着我靠紧金花。金花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处子的独有的芬芳味，我不禁深吸几口，迷恋上了这种气息。敬思转身离开了。
自此虽然金花和我们在一起，但她没和敬思说过一句话，她有时和我闲聊，有时和木木玩，更多时候则是坐着发呆。我好心地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她则立即变脸，怨尤地说：我的家太闷了，没有外面好玩。我没有办法，任由她跟着我们。某次与我聊天中，她突发奇想：舒焉，要不我和你一起私奔吧。我大吃一惊，摇摇头：你是千金小姐，我是平民百姓，地位悬殊。最重要的是我和你没有恋爱关系，私奔不具备条件。金花眼眶红了，委屈地说：可是我喜欢的人对我不理不睬，更甭提与我私奔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向金花示好道：宋小姐，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你的。金花却坦诚地说：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12、
仅过三日，契丹兵便其势汹汹地来找敬思了。领头的是个髡发少年，头后边仅留着两条细长的小辫，穿着黑色的鹿皮靴，一看便是贵族子弟。他的体形惊人，身高足有九尺，四肢尤为健壮，比我和敬思高了一头，粗了一倍。
敬思率先迎了过去，我和金花跟在后面。敬思淡淡地问：这位就是耶律阿保机了。
髡发少年抱拳道：不错，我便是契丹邀辇氏部落的耶律阿保机，惊闻阁下武功高强，特来拜会一下。他大口一张，声若鸣雷，震得人耳朵直响。
敬思却不示弱，铿锵地回应：在下安敬思，一个无名的牧羊儿，阁下有什么绝招尽快使出来，在下定当奉陪到底。
耶律阿保机哈哈一笑：阁下好爽快，阿保机很是敬佩。不过在我们契丹，比武是有赌注的，我若输了，我身后的这十余匹马，尽归阁下所有。
敬思喜上眉梢地说：还有这等好事……
金花忽然叫起来：安敬思，你这个冒失鬼，不要拿我的家的羊作赌注啊。
敬思哈哈一笑：羊是我赶出来的，便由我负责，出了事算在我头上。转而向耶律阿保机：你拿马作赌注，我便拿这羊群作赌注。一眼为定。
耶律阿保机大声道：好，一言为定。身旁的卫士递上一把砍山刀，这把刀是他的专用刀，镔铁打就，刀长七尺，刀厚二尺，名谓砍山，自然凶悍。
我大吃一惊，怕敬思逞强，忙向耶律阿保机道：耶律少主，你有那么大的刀，我大哥什么也没有，岂不吃亏？
耶律阿保机对敬思直接道：我的卫士这里有几样兵器，你可以随意挑选一件。
敬思一眼便相中了一个卫士手中的月牙戟，当即要求道：多谢了，我就要那把戟了。
卫士想试探敬思的武功，卯足劲将戟笔直地扔向他，戟如蛇疾蹿而来，敬思身子骤然一倾，右手握住了戟柄。耶律阿保机赞了声：好身手，赐教了。他扬起大砍刀直奔敬思，敬思舞动戟，两人战在一起。阿保机膂力过人，大砍刀又是重兵，逼近人身似有泰山压顶之势。敬思全然失去了进攻之势，旋转着戟上的月牙刃，灵动若鱼尾，沾上刀刃化去攻势便退后一步。堪堪退了一丈，虽然敬思未见凶态，我已忍不住担心了。金花则惊惶地问我：敬思不会有危险吧？阿保机眼见伤不了敬思，很是焦躁，闪身攻击敬思的侧身，哪知戟长九尺，敬思斜戟挡住了他的袭击。斗了百余个回合，谁也没有占了上风，阿保机有些恼怒。又斗百余回合，阿保机失去了耐性，身子暴然而起，挥刀如骤雨劈头盖脸扫向敬思，每一刀均有千钧之力，刀风所至压过自然风，啸声摄人心魂。敬思的月牙刃被击断了，继而矛头也折了，仅剩一根光秃秃的木棍了。我看得心惊胆战，手中捏紧了羊鞭，敬思若有凶险，我就立即救援。危险临近，敬思却不再后退，索性不再用木棍，腾挪身子躲避攻击。阿保机攻势排山倒海，碰之必然身残肢裂，敬思的身法固然敏捷，却也险象环生，一不小心避之不及，他的头发已被削掉一片。我见状立即甩鞭上前，哪只敬思猛然退后几步，用手中的木棍用力一插地，身子借力跃起，打了一个筋斗，燕子般翻到阿保机的身后，木棍还在手中，棍头裂开的尖木却直抵阿保机的后颈，并没有插入。阿保机却不敢再动，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定。
契丹卫士护主心切，奔上前围住敬思，长兵所向。敬思拭拭头上的汗，用手摸下了头上几根已断的头发，乐呵呵地笑道：想不到耶律少主比我还狠辣，我一根木棍只能穿你后颈说不定你练过金钟罩护体功，我只能伤你皮毛，而你一刀下来，我半条命就没了。
阿保机转过身，突然单膝跪了下来，向敬思拱手道：多谢安兄弟手下留情。
敬思一改嬉笑之色，肃然道：耶律少主请起，男儿膝下有千金，不要为我下跪，说实话我非常敬佩你的武功，你是当之无愧的契丹第一勇士。
敬思将手中的头发吹掉，笑逐颜开地说：不过用几根头发换几匹马，这买卖还是划得来的。
阿保机果然忠守信用，留下了马匹，率部下步行而去。
13、
敬思累得坐了下来，我和金花凑到左右，金花私乎忘记了前嫌，拿出手帕给敬思揩汗。而敬思也没拒绝。我则赞不绝口：大哥，你真了不起，我以你为荣……敬思苦笑：你们真以为我一棍能杀了阿保机，其实当时我的胳膊酸得都拿不起棍了，只好搁在他的后颈上了。金花吃惊地说：不会吧，这么逊啊，我替你揉揉臂。她给敬思轻轻揉起了臂。敬思由衷地说：阿保机确实厉害，他那把大刀在你头上一盖，就向罗网罩住了小鸟，有翅难飞。我夸奖道：大哥，那你更厉害，起码从网里飞了出来。
突然马蹄声阵响，那些留下来契丹马都掉转身子跑了。我大叫道：不好，这些马识得主人，要回契丹啊。我爬起来便去追，但是那些马训练有素，犹如脱兔，哪里能追得上，转眼间就绝尘而去了。我悻悻然走回来，金花跳起来破口大骂：那个阿保什么机的真是狡猾，外表装出一副很有信义的样子，做出的事却那么无耻。
不久，宋员外就派家丁来野外找金花了，金花不走，被敬思奚落了几句，她见敬思不留她，只好跟家丁回家了。自此，我们回了宋员外家就未见过金花，据说她把自己关在闺房里，不愿出来。宋员外倒希望她这样，省得跟敬思跑了，让人操心。
秋天过去了，寒冷的冬天到了，边塞一片荒凉，刺骨的风萧萧地吹，有时会传来一阵悠扬的胡笳声，流露悲怆之意。
敬思告诉我，这里一到冬天，便会有很多人饥寒交迫死去，亲人们就会吹胡笳替他们送行。他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要给我吹胡笳。因此他教会了吹胡笳。冬天不用出外放牧，只需在家里将羊喂饱就可以。我们更自由了，一有空便出去练武，我的剑法渐增娴熟，已然可以与敬思对战数十回合不败了。我把这套敬思教我的剑法命名为“柔木剑法”。敬思虽然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但他独爱月牙戟，一直专心于戟的招式。
腊月，黄巢攻陷潼关，入驻长安，宦官带着小皇帝李儇逃到了四川。黄巢在长安称帝，建国号“大齐”，唐国三品以上大员一律废除，三品以下职衔全部保留。黄巢执行“均贫富”的政策，削富济贫，于是一些家财万贯者一夜之间赤贫如洗，百姓拍手称道，富人敢怒不敢言。李唐子孙尽遭驱逐杀戮，长安城里李姓者人人自危。李儇曾在四川召集各镇节度使反攻过长安，一度将黄巢赶出长安，但没到几天，就被黄巢反攻回来，再度侵占了长安。其间长安城的一些百姓，曾协助唐军打击齐军，齐军尤为愤怒，大肆屠杀无辜百姓，黄巢屡禁不止。
我在黄巢未攻克长安之前，曾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告诉了我的情况。家里也回了一封信，父母俱平安无事。黄巢攻克长安后，书信不能往来，便失去了家人的消息。我担心父母险遭不测，但心里却自欺地认为，他们在门口一定插上黄菊了，有了它他们会平安无事。于是我强迫自己不再想。有时我突然有想回长安的冲动，敬思则奉劝我：等你武功大进之后，再回去吧，现在听说长安被黄巢搅得很乱，许多人想出都出不来，你却想进去。我听从敬思的意见，消除杂念，从此心无旁骛，专注于学武。
14、
等春天来到，万物苏醒，我的剑法已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另外敬思又教了一套步法：龙骧步。此步法是敬思专为自己创造的，不适宜凌空飞行，它的特征是于千军万马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身形若脱缰之骥，势不可挡，体内丹田气上涌，自发形成一股真力环绕身周，奔行之时，遇刚克刚，遇柔克柔，威力无穷。然而敬思的内力修为不够，也只能用来行走。
春风吹到了塞北，积雪渐渐消融了，树枝抽出了绿芽，地下的野草雨后春笋般往出顶，牧民们又开始赶着牛羊到野外放牧了。
我和敬思也赶着羊群出来了，一如往常，我们把羊群赶得很远，不和其他牧民的羊群混在一起。一条清澈的小溪在山野里哗啦啦地流淌着，羊儿簇拥着挤到溪边，争相喝起了水，将溪水瞬间弄得混浊了。
一群猎人打着马呼啸而来，他们驰到溪边跳下来，马儿低下头去饮溪水。一个左眼罩着黑纱，身材魁梧的独眼猎人大咧咧地问我们：两个放羊娃，见没见一只老虎经过这里？我摇头说：没看见。独眼人身边的一个长着鹰钩鼻的青年笑道：阿父，你这不是问道于盲吗？两个放羊娃倘若真见了老虎，还能坐在这里吗？其他人均向这独眼人道：阿父，老虎可能跑到契丹那边去了。
木木本来在我们不远处躺着，突然它跳起来，向着小溪对面的山坡嚎叫了一声。
敬思警觉地说：不好，有野兽。
那些猎人以为木木是突然出现的野狼，欣喜若狂地喊：有只狼，大家快射。他们纷纷抽弓拔箭，扣弦引射。独眼人动作最快，手中弦一紧一松，箭已爆竹般嗤嗤直射向木木。敬思已然来不及阻止他们放箭，只好自己挺身而出。他飞狐般掣身掠了出去，紧追那只羽箭，当箭快要抵到木木的股部时，他抖羊鞭扫了过去，箭登时飞落一旁。紧接着，又有七八枝箭相继跟到，敬思听得猎猎之声，立即旋身而后，凭着眼疾手快，扬鞭击落五枝，剩下两枝堪堪逼近上身，敬思突然仰身而下，左手暴伸，五指箕张，将两枝箭竟巧妙地夹在指间。
那些猎人看得目瞪口呆，独眼人惊叹道：想不到一个乡野之间的放羊娃，有这么敏捷的身手。
敬思笑了笑：各位承让了，这是我的牧羊狼。
一个满脸络塞胡子的青年愕然道：狼是不可驯服的恶兽，这少年居然能让狼来牧羊，善恶和谐，真是世所罕见。
只听木木又一声尖厉的嚎叫，山坡上突然蹿下一只斑斓恶虎来，奔腾如电，吼声似雷，形成一团混沌的黄影，利爪踏处，雪花激溅。恶虎被猎人追了百里路，疲惫不堪，准备爬上山坡逃命，哪知山坡积雪漫漫，踏之陷足，只好窝藏于雪里，等待猎人远去再下山，无料被木木发现，藏无可藏，兽性暴发，准备拚死逃命。
猎人们赶紧挽弓搭箭而射，我催促敬思：大哥，快闪开。
敬思也吓了一跳，急忙跳到一边，却见木木还昂首抬爪，跃跃欲试，他匆匆喊道：木木，快过来，你不是它的对手。木木这才跃到一边。
箭若流星，纷纷射进黄影里，恶虎吃痛，吼声越烈，奔腾越猛，转眼间，已奔到坡下，身上中了十余箭，头上王字处中一箭，神情更显狰狞。最后纵身凌空一跃，足有一丈高，如一块磐石，直直扑向那些猎人的头顶。猎人们惊呼一声，却也从容，不约而同各闪一边。羊马乱作一团，四散而逃。
敬思见这恶虎凶猛，好勇斗狠之心立生，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两只箭，脱兔般飞掠了出去。恶虎已经杀出一条血路，稍作喘息，准备越溪而过，直奔契丹方向去，无料又有人穷追而来，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虎前人后奔了百步远，敬思逼近虎尾，捏紧手中箭，疾快地插入了恶虎臀部，直没羽梢。恶虎吃痛尖嚎一声，本能地掉头而过，张牙舞爪扑向敬思。敬思早有准备，横起羊鞭扫向虎脑，恶虎钢牙一错，却将羊鞭咬住攫断了，两只利爪已然抓向敬思。敬思惊出一头冷汗，仓皇退后几步，踉跄了一下，恶虎四爪着地，震得地面一晃。敬思被撼得摇了一摇，这才看见恶虎的眉心插着一枝羽箭，间不容发，恶虎又奋身扑来，敬思依然后退，等它重重落地，借助身子被撼之力，翻起一个筋斗，兔起鹘落，恰好骑在恶虎的背上，疾快地抓住它眉心的羽箭，用力插了进去，箭直穿头颅，恶虎惨呼一声，身子瘫倒下来。
15、
我和木木，众猎人匆匆赶来，见此情形，我大是惊喜，众猎人啧啧惊叹。独眼人颇为欣赏地看着敬思：小兄弟，恕我等眼拙，真没看出，你身怀绝技，世间单人能将老虎擒杀者，我还没有见过。
敬思没有说话，我眉飞色舞道：老虎算什么，再厉害也不过一只野兽，我大哥还打败过契丹第一勇士，叫什么野驴什么豹子的。
独眼人正色道：契丹第一勇士耶律阿保机智勇双全，连我沙陀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武艺颇为高强，连我李——。
我哪里听得进这独眼人罗嗦，大吹法锣道：那个野驴阿爆鸡拿着一把又大又重的刀，我大哥只拿着一根羊鞭，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独眼人肃然起敬，向敬思拱手道：我李克用平生最喜奇人异士，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我欲再插口，敬思挥手拦住我，他面露惊异之色，问独眼人：莫非您就是沙陀族第一勇士，人称“独眼龙”的李克用？
独眼人傲然道：不错，我就是李克用，现在的沙陀第一勇士可不是我，是我义儿李存信。至于这“独眼龙”三字，我还未老，雄风仍在，这三字非我莫属。
敬思抱拳还礼：我叫安敬思，昭武九姓人，这位是我义弟舒焉，恕我等无礼，多有冒犯。晚辈自幼敬佩李将军的英雄壮举，十五岁随父出阵替唐平乱便立功拜将，二十三岁杀昏官段文楚，自居云州为节度使，唐庭恐尔强盛，两度派大军围剿俱被击退，李将军箭毙唐帅李均，威震天下。正所谓“三军可抵，独眼龙难敌”。
李克用抚须大笑：好，说得好，当年的李克用威震天下，今日的李克用依旧要威震天下。他转而问敬思：你身怀绝技，为何甘心做一名牧羊儿？
敬思将他和母亲的情况简明地说了，喟叹道：身逢乱世，人人自危，我何尝不想挺身而出，拨乱扶正，只是蕃镇之争不断，明主难寻，不若暂居山野，且牧我羊。
李克用昂然道：当年唐军三度派军剿我，第三次我为保存实力，退居漠北鞑靼之地，如今已过三年，黄贼乱唐，诸侯并起，正是我李克用挥师中原，匡扶天下之日。转而向敬思，安兄弟心有此志，何不随我一起，共入中原，讨敌杀贼，建功立业？
敬思心花怒放，热血沸腾，立即曲膝跪了下来，抱拳道：承蒙李将军接纳安某，安某定当效犬马之劳。
李克用洋洋自得地说：敬思，我身后的这些青年人都是我的义子，他们个个智勇双全，你不妨也认我为义父。
敬思激动地磕了一头：孩儿拜见义父。
李克用甚为满意，笑道：我被大唐皇帝赐予国姓李，今天我也赐你姓李，你孝顺母亲，足见你是一个孝子，人常言百善孝为先，你就叫李存孝吧。
敬思又磕一头：多谢义父赐姓，存孝定当以孝为先。
李克用把敬思请起，目光转向我，我忙道：李将军，我大哥已经是你义子了，我则是他的义弟，论辈份我已经是你的～我含糊了一下，接着说：你都认那么多干儿子了，少我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克用睥睨着我：你是汉人吧。我点头称是。李克用哈哈大笑，不再理我，对敬思说：这次皇上派使臣陈景思来漠北找我，请我出塞剿杀黄贼，我怕有诈，与众义儿扮作猎人前来代北打探消息，以证虚实。果真没错，代北各州节度使均收到了皇上要求出兵的旨意。哼，我先拖上三五月，让皇帝老儿急一急，以解他当年三度伐我的仇恨，再出兵讨黄。
敬思颇为自信地说：他日义父南下，存孝愿为前锋。
李克用欣然道：好。
这时鹰钩鼻的青年尖刻地说：那就要看存孝能不能打败沙陀第一勇士李存信了？
敬思气盛地说：好，我倒要见识见识，他现在在这里么？
络腮胡青年微笑道：存孝，你刚被义父纳为义子，和众兄弟应亲近亲近。
李克用也道：不错，存孝，你们熟识一下。
于是，敬思和众兄弟互相认识了一下，才知道李克用共有十个儿子，老大便是那络腮胡，叫李嗣源，老二叫李嗣昭，老三是李克用亲生的，叫李存勖，老四是所说的沙陀第一勇士李存信，老五叫李存璋，老六叫李嗣本，老七叫李嗣恩，老八叫李存璋，老九李存审，老十叫史敬思，十一弟便是鹰钩鼻，叫康君利。这次出行李嗣昭、李存勖、李存信和李嗣本未来，其他人都在。存孝年龄最小，排行十二弟。
末了，李克用对敬思说：我随你进城，接了你的母亲，我们便回漠北。
敬思仿佛一刻也不愿待在这里，他一口答应。
16、
回城的路上，李克用和众义子骑马而行，我和敬思在后赶着羊。我对敬思改姓的事耿耿于怀，质问：大哥，你为什么要改接受赐姓，祖宗之姓是不可随意更改的。敬思说：那是你们汉人的规矩，蕃人从来没有，能被我义父赐姓，那是无上光荣。我只好郁郁地说：那我以后就叫你李存孝大哥了。李存孝哈哈一笑：焉弟，你以后跟着我，我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尽管存孝的话很真诚，我却怀疑了，因为他一下子拥有了那么多兄弟，还会余暇顾及我吗？我只是“恩”了一声。存孝兴奋地说：义父不久就要北上剿黄，到时我们杀敌立功，你的家人不是在长安，我们杀进长安，一家团圆。我欢呼称好，能回长安一直是我的梦想，但对于剿黄，我却不大情愿，我觉得黄巢是个救世主。我曾经将我对黄巢的看法告诉过存孝，存孝也赞成，可是，我觉得他现在不会赞成了，因为他的目标是杀贼立功。
存孝进宋宅的时候，明显比以往高了一头，他向宋员外禀明情况辞了工。宋员外听说眼前的安敬思变成了李存孝，被李克用认做义子，还随李克用去了。他感觉恍惚做了一个梦，一张嘴惊得合拢不住，以前的青脸变作笑脸，恳求道：我家女儿金花年方十九，长得清丽脱俗，自幼对公子情有独种，望公子不嫌弃，此行能带上金花。存孝哂笑道：金花，对不起，我不喜欢她，我不能带她走。宋员外急了，陪笑道：看您说的，你与金花一向不是情投意合吗？他赶忙催促家丁去叫金花。存孝漠然道：你不是不让我接近她吗？我现在要走了，你不是如愿以偿了？我和我娘再和你们宋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存孝不再理她，和我收拾了细软，携了邓氏，一同跨出了宋家。李克用早已派人备好了马车，邓氏入了车厢，我和存孝各自骑了一匹马，李克用和众义儿前行，马车居中，我们殿后。
没走几步，却听金花在身后远远地喊：敬思哥哥，你不带我走吗？存孝没有回头，我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金花木立在地，泪流满面。我于心不忍，对存孝说：你真不打算带她走，这次可是宋员外请求你。存孝漠然道：我不喜欢她，怎么带她走？我默然无语。李克用等人在前自顾前行，没在意身后之事，邓氏坐在车里，加上年迈耳背，什么听不听。金花的哭喊声渐渐隐去了，存孝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走到我们以前牧羊的地方，存孝撮唇吹了一声口哨，木木从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蹿出来，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存孝让我先行，他有话对木木说。过了好大一会，存孝赶过来，我问：让木木走了？存孝点点头：它不想离开我，跟了我好久，哎，它应该回归山林，过它自己的生活。我笑道：也许它游荡出去，有一天会变成苍狼王。
茫茫的大草原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望无际，眼里弥漫的是翡翠般的绿，一股股浓郁的青草味扑身而来，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我快乐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广袤的大草原，在这里放牧一定很开心。
存孝皱眉道：这里虽好，毕竟是僻野之地，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哪里比得上你的故乡，繁华的长安城？
我感慨地说：但是在长安居也大不易，那里是达官贵人的天下，平民百姓也不见得多么愉悦。
又走了一段时间，忽听得前面嗵嗵的闷响，接着是马的悲鸣，马车也猛地停下了。我和存孝赶紧驰马上前，前面居然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已经塌陷，李克用一行人的马全部掉入坑里，坑里栽满密密麻麻的尖木鹿角，马早已被穿作刺猥，惨不忍睹。而李克用等人纷纷在坑边四周站定，颇有些仓皇失措，显然刚刚越身而出。
存孝惊问：是什么人布下的歹毒陷坑？
康君利怒道：一定是那鞑子国君付宝梁让人干的，他赶不走我们，便想致我们于死地。
李嗣源道：付宝梁小肚鸡肠，生怕我们在这里住久了，赖着不走，对他的王权有威胁，处心积虑要加害我们。
李克用冷笑道：哼，付宝梁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李克用岂会留恋他这一块沙地，男儿当以心怀天下，志铸四海。众义儿愤愤不平道：付宝梁这个无耻小人，我们回去找他算仗。
存孝将马让给李克用，他与众众义儿以步代车而行，我与李克用在前。李克用眯着眼睛问我：舒小儿，存孝武功盖世，既然你们同为兄弟，你也应该不差啊。我对李克用既无好感也无恶意，如实道：我的武功都是我大哥教的，我比他差远了，而且我资质愚钝，逊得很。李克用暗讽道：你很有自知之明，难怪存孝愿与你结交？
17、
我默然不语，走了一段路，突然空中无端地来飞一枝小矢，如蜂嗡嗡疾行，竟是向李克用而来，他从容不迫，微微斜了斜腰。我等箭飞到一尺之内，随手扬起马鞭，啪地打落在地。李克用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舒小、兄弟，你应该不逊存孝吧。你可知这矢是连珠机弩所发，共有十二枝，力道威猛，而且体形微小，极难躲避，常杀人于无形无迹之中。一般高手都只是躲得份，哪敢拦截。我微笑道：李将军你真会吓唬人，我这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他哪里知道我的“柔木剑法”招式偏于轻盈捷柔，可于万紫千红中一剑削掉飞虫之首级。但最具威力的是有以柔克刚之效，可于千军万马中剑扫箭矢，迫其转向攻敌，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以手。这种威力我是在以后的修炼中才慢慢感受到的，连存孝这个创造剑法的武学奇才都不知，他疏于练剑，毫不关心。
转眼间又有一枝小矢破空而来，李克用不再躲避，我挥鞭轻松打落。李克用惊叹道：舒兄弟，真是好剑法。我暗暗心惊，他已看出我用鞭模拟了剑，但仍旧自得地说：李将军，你不会让我做你的干儿子吧？李克用哈哈大笑，你能将发弩之人捉来，我便收你做义子。我有些气盛，打赌道：好，我便做来给你看，不过认不认你做义父，由我说了算。我打马向前驰去，寻找箭矢飞来的方向，恰好又一枝小矢飞窜而来，我定睛一望，它是从侧面的一个高冈上射出，冈上艾草繁盛，高可遮人。我打掉这枝小矢，拍马直奔高冈，上到半坡中，小矢又来，这次却不是一枝，共有九枝，一枝跟一枝，首尾相衔。我从没有见过如此阵势，心里有点仓促，深吸一口气，扬鞭赶紧拦截。矢若流星，我击掉一枝，紧接着又是一枝，只好飞身躲避，折腾了一阵，我只击落三箭，剩下皆避了过去，左臂的袖子被穿了个孔，右腿侧被擦了一道血痕，模样甚为狼狈。此时我停住了马，仰望高岗，心里有些胆怯，怕再有飞矢，但又和李克用打了赌，若半途而废，岂不让人耻笑？我硬了头皮，一咬牙，鞭马驰上高冈，艾草茫忙，一个人都看不见，我用马鞭扫打草丛，壮着胆子喊：什么人暗放冷箭，真是无耻，有种的出来。只听见我的回声荡漾，无人应答，我猜测放箭的人可能早溜走了，便不再深入草丛，悻悻然地下冈了。
下得冈去，存孝和众人已在等我，想必李克用已告诉他们情况，存孝关切地问我：怎么样，没事吧。我气恼地说：我没事，有人放暗箭，我上冈看了看，早已不见人影。康君利猜测道：又是鞑子干的好事。李克用怒气冲天地说：等我回去，定要取其狗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