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收音机里播的是「主编一周新闻播报」：一年一度的春运潮再度来袭，您回家过年么；温州房价连续29个月下跌，温州楼市是否濒临崩盘；贾斯丁比伯因超速再度被捕，据悉当时他正在嗑药；冯小刚再度开骂，私人定制究竟是否为世纪烂片……在男主播用略带港台腔的声音快速播到杭州近期自来水存在异味的时候，唐山转动了调频键。喇叭里港台腔的男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男女主持正在说着笑话，男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好笑的，女生发出高亢甚至略带神经质的笑声，这样的笑在凌晨从喇叭里传出来，吓了唐山一跳。他不禁讶异，广播里的这两个人应该十分热爱自己的工作，在午夜两点的时候，很少有一个频道拥有这么强烈的节奏和氛围。他这样想着，竟然对里头的人肃然起敬起来，不过即使心里生出可笑的敬意，他还是继续转动了按钮。手机广告，移动4G广告，房产广告，然后是一个频道在放歌曲，一个女人思念着一去不复返的男人，贪婪着他的气味，显得卑微而悽惨。又是一个频道在讲笑话，唐山尝试着听了一个，希望可以笑出来，但是发现这实在是太难了。最后，他选择了关掉广播。
遇见西子的时候，正是唐山选择关掉广播的时候。他刚关掉广播，抬眼就看见十字路口站着一个女孩。杭州接近2月的天气已经很寒冷，女孩似乎只穿了一件艳红色的呢制罩衫，露出一双洁白的长腿。因为那双腿又直又白，很好看，所以唐山止不住多看了几眼。放慢了车速才发现红衣女孩怀里还抱着一个白色的线团，她一手抱着它，一手正在冲着马路招手，似乎是在拦车。唐山将车又开得近了点，才终于看清，那白色的线团其实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小狗正在淌着血，左腿应该是被车碾过去了，现在已经血肉模糊，没了筋骨。
“怎么回事？”唐山将车停了下来，摇下车窗。
那女孩看到终于有人停下车，情绪十分激动。
“它被车撞了，没有的士也没人停车，你能带我去宠物医院么？”
“上车吧。”
唐山和西子的结识，就源自于那一晚的救狗事件。一开始唐山以为那条小狗是西子的，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晚西子只不过是回家路过那里，而受伤的小狗也只是一只普通的流浪狗。小狗伤好之后，西子收养了它，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叮当。有时候，唐山也会觉得奇怪，那个晚上他怎么会停下车，还让一个陌生的女人以及一只不停淌血的狗上了他的福特车。他们离开之后，唐山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将后车位上的血迹清洗干净，而那股流浪狗的臊味，则花费了他整整一瓶CK香水，依旧倔强的没有消散。那么，什么好处也没占到，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停了车？或许只能归结于西子那双漂亮的大长腿了。因为思来想去都只有这一个尚且可以称得上原因的原因，所以在这个原因来邀请自己吃饭以表谢意的时候，唐山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西子请唐山吃饭的地方在望江门，青石板小巷子里坑坑洼洼，满是水渍，几步一个的大排档摊位里，时不时飞出一些垃圾和几盆污水。和踩着高跟鞋依旧在前头健步如飞的西子不同，唐山每走一步，都要将裤管拉一拉。侧身闪过拿着啤酒瓶的叫嚣着的小贩时，尽量吸起自己小小的啤酒肚，以免让别人身上的油渍蹭到他为了这次见面特意搭配的限量版衬衫上。两个人一个大圆桌，满满一桌子的海鲜以及浆汁充足的烧烤，他们俩面对面的坐着，中间隔着这许多的菜和热气腾腾的青烟。一点都不亲密。这和唐山幻想的烛光晚餐二人世界太不一样了，而且西子这一次还穿了一条花色的长裙，他连大长腿都没看见。
二
早晨六点，起床。刷牙，洗脸，穿昨天搭配好的衣服，然后烤上面包。唐山喜欢吃七分熟的面包，白色的酵母杆菌被烤得焦黄，咬下去松松脆脆的，满嘴都是焦尸的肉味，充满饱足感。
六点四十分发动福特车，出门。
从天目山路转南山路接着再走西湖隧道，然后到达A院。时间是七点三十五分。
进A院是唐山读医大时候的梦想，如今梦想终于照进现实，却让他对以前坚持的梦想有些犹疑。这一个星期都是他的门诊，所以他每天都按时来，按时走。呼吸科是所有科室里最门庭若市的，他一天起码得看七八十号的病人。每个病人的问题都大体相同，插体温计，看舌苔，问病史，然后开药打点滴，接着叫下一个。唐山认为，能够将感情同工作割裂开来处理，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感情用事，是他的长处。
如果你凑巧这个时候从呼吸科室的门口经过，如果你会不经意的往里看，你会看见面目沉静的唐山正在快速看诊：他很少抬头，也很少和病人对视，认真的思考，在病例上写字，神情很庄重，像是在修一个零件精细的怀表。其实，不止是工作，唐山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都像在修理怀表。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现在自己所处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怀表。小的时候，这只怀表走的很慢，和他的节奏挺类似的。他可以随时停下来休憩，想做什么都来得及。后来这个怀表变得越来越快，长满树的森林变成了公园，海洋成了滩涂，喜欢的女孩从少女变成姑娘然后迅速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素面朝天，不计较自己是否美丽，甚至不再掩藏自己的缺点。为了适应这个走得越来越快的怀表，他不得不变换自己的节奏。他按时出门，按时睡觉，按时烫洗衣物，和美丽年轻的姑娘约会，克制从容的做爱，很少做梦。然后他变成了一个修补露洞的工人。
他是在和西子吃第三次饭的时候，告诉了她他觉得这个世界是个走得太快的怀表的想法。西子听得认真。
“世界是只走得越来越快的怀表么？我觉得世界一直没在变，星辰一直绕着太阳走，地球一直在自转，四季交替着轮番上场。在变的不是这个世界，只是人而已。我们才是怀表吧，一只又一只怀表存在在这个世界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可是，我又因为我们可以是怀表而感到庆幸。一成不变的永远存在，有什么意思。要投身其中，我认为这是生活的意义。”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朽》里，讲了达利和加拉的一个小故事，大体意思是这样的：达利和妻子加拉晚年的时候养了一只兔子当作宠物。小兔子成为了他们家庭的一员。可是有一次达利和加拉要出门远游，不能带上兔子，这让二人有些担心。第二天，达利在收拾行李，而加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做着早餐。是不是因为出游的好心情带来了好胃口，达利觉得今天的饭菜特别可口。
“亲爱的，今天的早餐真美味，好像牛肉比平时的还要嫩。”达利边嚼着红肉，边称赞。
加拉显得很吃惊：“哦，亲爱的，这不是牛肉呀，这是兔肉，红酒烩兔肉。这是这道菜的名字。”
达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来，冲进洗手间，将他晚年时的好朋友吐在了台盆里。而坐在餐厅里的加拉却是完全不同的神情。她依旧坦荡的吃着盘里的菜，细嚼慢咽，表情幸福。加拉觉得能够将她喜爱的东西通过咀嚼，滑过咽喉，进入胃，最终和血液骨骼融为一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米兰昆德拉将达利和加拉分别看成两类人，也将自己小说里的人物进行这样的分类。
如果非要这样来区分，那么唐山更像达利，而西子则更趋近于加拉。她将自己很好的安顿在她的肉体里，她和保持精神与肉体割裂想法的唐山截然不同，她是比唐山更适合怀表时代的超人。
三
“唐山，明晚我生日，来吃饭。西子。”
唐山在去吃饭的路上，经过星巴克，思考着去参加生日会还是应该带份礼物，于是进去挑了一个樱花样式的保温杯。他没赶上吃饭，只赶上了下半场的KTV。
叮当痊愈之后，就一直在用三只腿走路，即使第四只腿已经可以随意行动。但它似乎已经习惯了它的不存在，变成了一只躯体完备的残疾狗。西子觉得唐山和她遇见过的其他人都不同，她觉得他就像叮当一样，有些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习惯，即使放下这条腿可以跑的更快，去更远的地方，他却依旧选择笨拙的三条腿前行着，就像在坚持着某种信仰。起初，她只是好奇，后来竟然开始欣赏起了他的这种笨拙。如果所有的怀表都在不停的往前，只有一只怀表在笃定的向后，那么这种不怕孤独的静默的笃定，就是种十分稀少的美德。
八点二十分，这只笃定的怀表进了KTV。他将手里的星巴克手袋递给西子，轻声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就近坐在了她身边。西子的歌声很悦耳，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娇美，却又有一股难得的力度。她喜欢唱老歌，唱起《历史的天空》，表情认真，吐字端正，郑重自持的嘴唇让唐山讶异。
“干嘛？你以为只有走得慢的怀表才愿意回头看么？还有，这份礼物，你是在刚才来的路上经过星巴克买的吧？”唐山被一语说中难掩惊慌，西子却付在他冰凉的耳边，轻声说，“没关系，我虽然知道，但并不介意。用来讨好人的东西，用不用心一点都不重要。因为，我也不喜欢讨好这个举动，这和对你好是两码事。”
是的，你必须分得清讨好和对你好之间的区别。讨好或许更加夺目灿烂，因为充满戏剧性而令人怦然心动。可是，它却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它是让鱼上钩的鱼饵，它要求得到丰厚的回报。那么对你好呢？他并无具体的目的，像放芙蓉花盆的阳台，玻璃茶几上的木质杯垫，唱歌时在旁边不喝彩只负责切歌的人。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目的，它唯一的目的，只是试图让你觉得快乐与舒适。
因为西子靠的很近，唐山可以闻到西子身上的味道。那并不是什么很好闻的味道，混着烟味，酒味以及脂粉味。可是，唐山却并不觉得有多糟糕，他反倒觉得很踏实，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没吃晚饭，却同样拥有了满满的饱足感。这真是一件怪事。
故事写到这里，我在考虑要不要就此收笔。两个绝然不同的人，真的走在一起，是起到了互补的效应，还是只不过是在彼此消耗？当然，加拉和达利最终走过了一辈子，即使他们在最初的基础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统一。但，不同让他们更笃定于自己的坚持，也让他们对彼此充满敬畏。
坚持自己的口味也并没有错，对别人的坚持不妄下判断，学会包容不同，并在这样的不同里发现长处，这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相处之道。
所以，不能同吃一盘红酒烩兔肉，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它并没看上去的那么了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