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先生不一阵就说到圣贤道理该不该改的问题上来了。冒先生说一定要改。姜先生说改是应改,却不能乱改。也不能随便是个人就来改,至少得是个圣贤一般的来改。还不能急切,要循序渐进的改。不然一定道德沦丧,世风大乱。从古到近的教化全毁于一旦。冒先生听了想了好一阵,问姜先生为何这样说。
下面的转述,笔者是用姜先生的口吻照实录下来的。之所以没按张姥姥说的来写。主要张姥姥转述间俚语俗话较多,又有些错漏。怕写出来各位看官不怎么听得懂。
原来姜先生游学到江南时,发现江南淞沪一带兴起一股潮流。细细探问下,才知道当地有个读书人结了个社团,以作志同道合之人互相交流所用,那社团叫作“民社”,在淞沪一带名气极大。最先提出个口号,是开民智以塑道德,顺民欲以为城郭,所以才叫作“民社”。
后来这民社又提出个主张,是“均权平等,婚恋自由。”民社说前面均权平等的题目太大,所以后面才紧接着提个小点儿的婚恋自由。要先解放女性婚恋自由,继而才能追求男女平等互敬,然后方能体现均权平等,最终才能实现世界大同。
冒先生听到这儿说:这本就是圣贤的原旨主张,并无什么不妥。
姜先生却叹了口气说:主张说得虽好,却不合实际。而且带头提倡的人多偷藏私心暗欲,又好高骛远,志大才疏。又从不实际去做点儿什么。最后完全唱歪了经,几十年间就将淞沪一带弄得乌烟瘴气,接着讲了好些见闻出来。
民社的作风是好写文章来宣传,这些年很出了些所谓的人物出来,个个号称民社大师、潮流先驱什么的。且先不说文章道理讲得如何,私德方面来说就十分的凑合。
比如民社有个邹姓的先生,常写些文章道理出来,文笔不错,也兼着教些学生,在淞沪名气很大。这邹先生在老家因父母之言先娶过一房太太,因不喜太太相貌新婚没多久就自己来淞沪主张男女平等,单留太太在家替自己孝顺父母。因民社主张均权平等,所以办的学校都是男女同校。邹先生自然也就教得到女学生。邹先生因自己苦于老家太太不识字,是个没共同语言的,所以内心很是苦闷。恰巧学生中有个姓徐的女学生,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关键懂得民社的主张,并且长得也还行。一来二去,就成就了好事。只是按民社的主张是不准纳妾的,只能娶妻。邹先生又孝顺的很,生怕父母责怪,气坏了身体,是断不敢休妻的。当然元配自己主动提出来最好,谁知人坚决不干,后来还非得搬来一起住。真是愚昧。所以邹先生也没办法可想,为了不对不起徐学生,只好这么不清不楚的含混下去。这乃是淞沪街头巷尾流传极广的一则故事。
又比如民社有个开山立宗一辈的老前辈,是位姓辰的先生,在社内威望颇重。因太过主张男女平等自由,惹出了不少趣事。辰先生刚到淞沪时,孤苦伶仃又没个知冷热的照顾,所以只能教书度日。后来免不了去花船上喝酒作诗,排解忧愁,但从没做过其他不君子的事。长此以往,难免就结识一名青楼女子,常去光顾她,纯粹是谈会儿话而已。哪知民社开办的一学堂里有个男学生。因太相信均权平等这一主张,竟豪不避讳自己老师,留些体面出来。同样去照顾那名青楼女子的生意。风尘女子最是可怜,那有拒客的道理,所以就一并接待了。那知天有不测风云,竟被辰先生察觉了,逮了个正着。两师生既然都主张均权平等,那自然没有相互退让的道理,只好拳脚上见个高低了。这也是轰动淞沪一时的大新闻。当然这位辰先生来淞沪前和自己小姨子为爱私奔的事情就暂且略过不提了,虽然当时私奔时和小姨子的姐姐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
再比如民社因着自己的主张,最爱的就是才女。讲究女子有才就是德,有了才就不必管什么德了。姜先生游学时民社有两个大才女很是出名。一个姓凌,一个姓鲁。
凌才女胆子怯弱些,不太敢反抗旧思想(民社语,即民社主张以外的思想)。在老家许了人家的情况下,和一位姓胥的才子产生了朦胧美好的爱情。只是因着怯弱还是嫁了以前许的人家,让胥才子很是苦恼了好久好久。不过凌才女嫁了人也有些不甘,虽不敢做什么事出来,却另辟蹊径和一位姓景的先生开始了精神上的交流。连自己夫妻吵架,也要找不相干的景先生前来调停仲裁。这段美好且朦胧诗意的感情在民社内部是经久不衰,广为传唱的。
姓鲁的才女就要勇敢的多,在已经嫁人情形下。因对婚姻感情生活不满意,更借着一次被丈夫当众斥责的缘由,勇敢地离了婚迈向了自由。因为民社的才女怎能被那样粗鲁的辱骂呢?这不是太不男女平等了么,哪怕是夫妻争吵也是不行的。鲁才女离婚后,旋即找到了真爱,就是刚才提到的苦恼了好久好久的胥才子。不过胥才子有个碍难之处,那就是他也是结了婚的。不过在真爱的旗帜下,什么都是浮云。胥才子毅然决然休了妻娶了真爱鲁才女。不过天妒良缘,胥才子不久竟游湖淹死了。
鲁才女只好守了寡,更因伤心生起了病,非常的痛苦不堪。幸喜民社有个姓羽的先生,羽先生有一手推拿的绝活,专治鲁才女的病痛。虽诊治过程中难免有些罗襦半解、妙手抚摩的误会,但整个过程其实是真挚纯洁的。而且推拿之事在胥才子死前就有的,是胥才子亲口同意的。胥才子和羽先生也是好朋友。胥才子和鲁才女花销不够时,都是羽先生变卖家产支援的。因朋友有通财之义,胥才子通常是不会拒绝的。后来羽先生见鲁才女太过思念许才子,精神上十分痛苦,就劝鲁才女抽阿芙蓉(民社引进的一种疗病圣药)。鲁才女先是拒绝的,后来禁不住羽先生苦劝还是答应了,后来他俩就常常一起抽。就是这样诚恳的感情,也没打动鲁才女。只肯和羽先生同居,而坚决不和羽先生谈爱情。顺便说一句,当时羽先生是有妻子的,还有一群子女。
如此种种,实在不能一一列举。
但淞沪一带确因着民社变得繁荣热闹起来。见天民社的先生们就要因某个牵连着天大干系的社稷问题相互笔战,讨伐不休。一时间城头变幻大王棋,看得路人眼花缭乱;街上时不时窜出个老头老太碰上马车,也没什么人上前扶上一扶,光围一大圈人看;学堂里的学生,弄堂里的青年最爱互相锻炼身体,有时一两个人不爽利,就聚个两三百人,整得像行军打仗似的,很锻炼人;许多手艺人也不敢教训乃至带徒弟了,生怕徒弟到外面贴个大字报给自己写封信,在里面把家里的事写一折子戏出来。而且因着民社平等的主张,就敢跟自己师傅当着街坊领居给你撒泼打滚;更多的市井小民也接受了民社的主张,一心一意奔着天底下对所有人最均权平等的铜板兄去了。这一切都是民社诸君在淞沪一带的功劳。
姜先生一口气说完,直盯着冒先生看,道:“这样的改像话吗?上梁不正下梁歪。同理而言起头做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指望做成什么大事情,改出什么好结果么?”
冒先生叹口气道:“的确不像样子,但也不能因噎废食,总要去做啊!”姜先生道:“江南淞沪以外其他地方还流传一首打油诗给民社的,我念给你听听。”说完一字一句念了出来,整首打油诗如下:
民社先生多文章,忧国为民名声响。
男娼女盗一行行,谁个有心农桑上。
冒先生听完半天无语,最后道:“我还是那句话。不能因噎废食,从此就裹足不前。”姜先生气得拍了下桌子,两人引经据典争论起来。
当然张姥姥向李婆婆不全是这样文绉绉地说的,不过大致意思是差不齐的。李婆婆听完张个嘴半天不言语,显是被天下竟有这样离奇的地方惊住了。半天拍胸吓道:“幸好江南离咱这儿几万里地,不然老婆子只有寻个绳儿上吊去了。”又说道:“要我说,民社那些先生定是为了自己下面那头。你想以前虽好,也能纳妾。但你是不能随便休妻的,得对两家人讲个责任。虽能逛楼子,但不能嫖小姐的。毕竟不是每个都有本事能高攀上的,且大小姐们以前有个廉耻在那里。更不能玩女学生的,毕竟讲个师生纲常。这些什么主张一讲后,以前不敢干的事一下全能干了,还正大光明的很。人都聪明的紧,费力没好处的事谁去同意。呸!”
张姥姥拍手笑道:“老姐姐话糙理不糙,一下说我心坎里去了。”然后不以为意道:“你且莫担心上火。光听那打油诗就知天下到底明白人多。就是天塌了也决计闹不到这儿来。且放心吧!我估摸着,那民社就是在那什么淞沪一带也闹腾不了多久了。讲些虚头巴脑的能填饱肚子还是怎么的。过些年,自然就没人去信了!对了,你家母猪啥时候生?”
“快了,就是这几天精神头不咋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原因,愁的我成夜睡不好觉。”
“那我去帮你看看。”
“中啊,那咱走吧!”
说话间,张姥姥和李婆婆两人起身背起背篓就絮絮叨叨走远了。却不知身后玉米地一攥着半只鸡的女子听得站直了身子,背挺得跟棵白杨树一样,双目闪闪发光。潘麻肜自唐喆事发后,心里总是存着些愧疚。但是在玉米地里听得民社的诸多主张后,脑子里只剩下“均权平等,婚恋自由”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恍如在置身于一个新世界一般,以前种种一下融会贯通,心中那点儿愧疚转眼消失的一干二净。
心想到:我经三世陪着三宝道士度过,他有什么权力将我净身出户。难道就因为我这一世这些许的错误么,那他前两世不亏欠我更多么。而且玉米地的这一番奇遇,让我明白了这一世我其实也没什么错处。我早就不爱他了,难道不能平等地去追求新的幸福么。对,我没有错,我没必要像条丧家犬一样逃跑。我要理直气壮地回去争取自己的权益,将自己这些道理给他师兄弟说个清楚明白。哪怕就此死了也在所不惜!
其实民社的主张并不是潘麻肜所想的样子。不过潘麻肜向来是个只听对自己有利的,对自己不利的那是半点也听不见的性子,更兼见识浅薄,所以是能用则用,自己凑了篇歪理出来,还从此坚信不疑。倘若民社的先生在一旁见了潘麻肜这一篇曲解,恐怕也要喷一口热血出来。要知道有些事是说得做不得的,有些事是做得说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