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头,“难的不是科考,而是人脉。”
“什么意思?”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院试之后我本可进入乡试,谁知与我同考的知县之子却未能考过,于是他们便打算在乡试名单中除去一人以保全知县之子。大家得知这个消息都悄悄送礼给主考官,于是我便是那个被除去的。”
“竟然有这种事!”她顿感不平,也为他可惜。
他却淡淡笑了,“也罢,好歹我也中了个秀才,虽不能高官厚禄,至少可以养活一家,让母亲少受些苦。”
她听得出,他的语气十分真诚,没有一丁点抱怨和伪装,不由赞赏的朝他笑了。
她的这一笑,杨振竟有些看得痴了。
虽然遮着脸,可她的眼睛仿若有灵气,深深的将他吸引。
“是这里吧?”她的声音让他回过神。
他尴尬的笑了笑,朝里面伸手,“凌姑娘请。”
里面都是些七八岁的孩子,已经陆陆续续坐好了等着上课,她便在最后面找了个位子悄悄的坐下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云苓才一进来,就有人发现,“快瞧,新来了个学生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孩子们听到了,纷纷转过头看着她。
她在孩子们眼中仿佛是个异类,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这时,突然有人问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一众孩童,“我叫凌云。”
孩子们看着她,一人一句:
“你是新来的学生吗?”
“你以后要和我们一起读书吗?”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来读书?”
“你怎么挡着脸?”
听到最后这一句,云苓的眼神闪过不自然。
杨振看在眼里,连忙轻喝一声,“都坐好了。”
他的声音不高,那些孩子玩闹起来哪听得见别人说什么,继续跟这个陌生的姑娘胡闹着。年纪小一些的好奇的看着她,稍年长一些的已经站起来。
他们好奇的想要知道,这个姑娘到底是个绝色女子,还是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
她看着孩子们过来,微微变了脸色。
那些孩子看到她的表情,恶作剧般的笑了起来。
她打算回避,孩子们已经过来,其中一个少年问她:“你能看得见我们,我们看不见你,这样不公平!”
她才要说什么,那少年咧嘴一笑,“说不定是位漂亮姐姐呢!”
看着少年向她靠近,她警惕的瞪着他,随时准备闪开。
啪的一声响,私塾里面顿时一阵安静。
孩子们这才回头,看见杨振手拿戒尺,一脸严肃的瞧着他们。
毕竟还是些孩子,看到先生恼了,也都不再理会那姑娘,纷纷回到座位上。
一个胆子大又爱捣蛋的孩子指着女子问杨振,“她为什么蒙着脸?”
这一问,别的孩子也跟着附和,“是啊,为什么呀?”
杨振没想到带她过来会引来孩子们的好奇,略带歉意的看了云苓一眼,正想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忽听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子大喊着,“她是先生你的心上人吗?”
一瞬间,孩子们立刻欢腾起来,一个个的盯着杨振等他开口。
杨振先是一愣,面颊划过一道红霞。
底下的孩子们见了,顿时跟着起哄。
她却毫无表情,仿佛置身事外,又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的话。
杨振轻咳了一声,沉下脸看着大家,“休要乱讲。”
他名副其实是个书生的样子,绷着脸也看不出半点凶相。
孩子们根本不怕他,继续和他唱反调,“那先生脸红什么?”
杨振正色,“凌姑娘是我的恩人,是她医好了家母的病,仅此而已。”
“我认的她。”这时,一个孩子指着女子,“上次我娘亲病了,就是她来我家为我娘亲瞧病,她不但治好了娘亲的病,连银子也没收呢。”
女子看向那个孩子,她似乎有些印象。
杨振看着她,脸上露出赞许的笑。
其他孩子渐渐相信了先生的话,也就不再追问,朝杨振问着,“先生今日要讲什么?”
杨振一扫众人,放下戒尺,想了想,“今日我们讲,自省。”
“自省?”孩子们不明所以。
“你们可有人犯过错?”杨振看着孩子们,没有一个人给他回应。
他语气轻缓,“那你们谁来告诉我,曾经做过什么错事,是否改正?”
他看得出来,每个孩子心里都在想着自己做过的什么事,却没有一个人肯承认。
他并不着急,“每个人都会犯错,只要正视错误,敢于认错改错,便是善举。”
他笑望着扫过每一个人,“自从‘禹汤罪己’开始,就有了自省之说,汉武帝后悔自己穷兵黩武伤害百姓而著《轮台罪己诏》,唐太宗因庇护罪臣惩戒自己而坐席思过,谢罪三天,帝王尚能如此,何况是我们这些百姓呢。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孩子们似乎明白了杨振的意思,纷纷说起了自己曾做过的错事,并且态度诚恳的认起了错。
听着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杨振满意点头,“方才你们对凌姑娘那般无礼,是不是也该自省呢?”
话音才落,孩子们立刻禁了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后面的女子亦是一怔,略显惊讶的看着那个文弱的年轻人。
他讲了这么多,竟是为了她。
她扬起头,忽见孩子们齐刷刷的转过来,带些歉意的看着她。
到底都是些天真无邪的孩子,即使他们不开口,她也不会计较什么。
“凌姐姐你别生气,我们方才是和你开玩笑的!”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后面的孩子立刻也说起来,“以后我们不会欺负你了,我们一起读书好吗?”
看着孩子们友好的眼神,听着孩子们诚恳的语气,她露在外面的一双瞳眸一弯,看着大家映出笑意。
整整三年,她都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过了。
这三年里,她遮住了面容,改了名字,连性子也跟着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冰冷难以接近。
除了医病救人,便是上山采药,如今的云苓,已是医术高超的医者。
她的心中漫过一丝暖意,抬起头望向杨振。
她突然觉得,这个白白净净的书生并不同于一般的秀才,他不仅博学多闻,更能很好的把这些用到教学中去,而且,他待这些孩子没有摆半点先生的架子,那些孩子虽然不怕他,却尊敬他,这个书生的确与众不同。
想起他科考时的遭遇,她不禁惋惜。这样的人若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一定是百姓之福。
于是,她认真的听了起来。
刚才所谓的自省,不过是他的一个小手段,接下来他才真正开始教大家读书。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杨振不像一般的书生那样一举一动都酸溜溜的,他很了解诗中的内容,声音抑扬顿挫十分好听,能让人身临其境的去感受文章里面的场景。
这首《战城南》她听无伤讲过,虽是民歌,却是借战士之口写出战争的残酷,百姓不过是战争的牺牲品。
原来杨振不仅博学,还深知百姓之苦。
她看着他,眼中的赞赏不由多了几分。
听杨振给孩子们讲着,她仿佛看到了一场激烈的战争,到处都有流血和死亡,激战过后,大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成群的乌鸦乱叫着争啄着无人掩埋的战士,面对这样的场面,她不由心惊。
虽然这首诗过于悲情,可说的正是当下发生的事。
这三年来,边境战乱频频发生,他们常常受到波及。
经历过战事的孩子们懂事得早,听到杨振讲这些,每个人脸色都显得沉重,更有孩子在默默的垂泪。
像是在频繁的战事中,失去了至亲的人。
杨振虽有一番爱国热忱,也觉得这首诗太过沉重,不由道:“咱们学一篇轻松一些的吧。”
他想了想,轻轻吟出,“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这首诗云苓不曾听过,她专注的听着杨振念着。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
听到这里,云苓的脸色微微一变。
后面的诗句,她没能再听进去,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句。
“这是什么诗?”她顿时打断了正在吟诗的杨振。
自己被打断,杨振并没有不高兴,见是云苓,反而还有些惊喜,“这是《诗经》中的一篇,名为《简兮》。”
“《简兮》?”她重复着,又问:“是什么意思?”
杨振不紧不慢,“这是首先秦时的民歌,前面是写卫国宫廷举办舞蹈,后面写舞师武舞时的雄壮勇猛,舞师的才艺得到姑娘的倾慕,倾诉她对舞师的深切慕悦和刻骨相思。不过这诗看似小情小爱,确是在讽刺卫君不能任贤授能,不能……”
“我没问这个!”杨振还没说完就被云苓打断。
她盯着他的眼睛,“我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振微微蹙眉,还是很耐心的问她,“凌姑娘指的,是哪句?”
“山有榛,隰有苓。”她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这句,是什么意思?”
一句诗里,不止有她的名字,竟还有云榛的名字,她觉得意外,又觉得这并不只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