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踏入乾清殿,夕珈便已嗅到空气中盈着的一丝丝哀戚,每个宫人忙活着自己手里的事情,白色的衣衫与那低沉着的头,是他们唯一相同的地方。从五岁那年进入皇城开始,她就觉得这乾清殿是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像一只恶魔的巨嘴,张着血盆大口要吞没一切的温暖。
果然,现在这只恶魔就杀了咸默!
明王爷跪在咸默的榻前,手中举着的,是咸默临走前下的懿旨。
“明……”
她在明王爷身边跪下,轻声地唤着他的名字,眼睛却一直盯着闭目却留有安详之色的咸默,那苍白的脸庞似乎在诉说着这一场死亡的神秘莫测。
“珈儿,你来了……”
同嫁给他的第一天一样,一句简单的“你来了”,却有着不一样的涵义。
那一句“你来了”,是迎接新娘的喜悦;这一句“你来了”本应该带有哀伤悼惋之情,在明王爷说来却是这么平淡如水,轻松自然,甚至带有一点点庆幸……
难道,咸默的死,和明有关么?
与他分明是近在咫尺,彼此的心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明的心中所想,她忽然之间猜不透了……
夕珈转过头看向明王爷,微微挪动了身体,嘴唇凑到了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明,下一个住在这里的,会是你吗?”
为表兄弟情深,尊祖爱民,明王爷的登基大典拖了大半年,只为守丧。在夕珈所能搜罗到的消息中,都言明王爷因此获得了众大臣的尊敬与支持,咸默皇帝驾崩明王爷为此大赦天下减免半年税收,又赢取了百姓的向心。
在一次收到了师父鬼舞婆婆的来信之后,她开始不得不怀疑起先皇咸默的死因。然多方托人打听搜寻,却都不得线索,十分诡异。
这一日夕珈心情欠佳,便带上了弓箭,骑马驰来皇家猎场。
一支支箭在弓弦抖动的瞬间,纷纷射向了箭靶,以一种毫不犹豫的姿态,直直插入了箭靶的红心。
“嗖——”
一阵凉风自她身后袭来,她条件反射地闪身挪开,那支利箭划破了她肩头的衣衫也射向了箭靶红心,力道狠烈地把红心之上的其他几支箭都震落在地,若不是因为划破了她的衣衫减了速度,狠劲足以把箭靶红心戳穿。
这样毒辣的箭,分明是朝着她射来的!
到底是谁,想要置她于死地?
夕珈镇定了心魂,提着素白绸衫裙朝着飞箭射来的方向走去,只见一群太监和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挨个跪在她身前,神情紧张。
领头的老太监喘着粗气,说道:“娘娘息怒,娘娘万安!奴才……奴才……让娘娘受惊了,奴才有罪,奴才有罪……”言罢,就扬起巴掌来扇自己的脸,他身后跟着的太监宫女也开始各扇各的耳光子。
夕珈身边的小铃不屑地看着那老太监,怒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没有看见娘娘在这里,还敢放人胡乱射箭!”
那老太监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般憋着嘴。倒是一旁的小宫女有点胆量,小声地解释道:“射箭的……射箭的是……陛下……”
陛下!
夕珈不可置信地瞪了那说话的小宫女一眼,看向前方驰马而来的明,他的手里果然拿着弓箭。
那是皇家“十二箭”,由整个王朝最好的铸弓箭师所铸,金弓银箭,粗粗数来,他的背上只有十一支箭,第十二支箭正插在箭靶红心上。
“珈儿,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明急匆匆下马,一把抱住了夕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个遍,确认没有受伤才肯放开她。
夕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表现出她以往见到他时的欢喜,自顾自地转身便走。
明一把抓住了夕珈的衣袖,不解地问道:“珈儿,你要去哪?”
太阳已经西下,霞光衬着她回眸时的目光,溢着淡淡的忧伤,她轻轻的推开了他抓着衣袖的手,说道:“你这一箭,差点杀了我!”
“远远的望去,你一袭白衣倒让我以为是一只小白兔。”明尴尬地笑了笑,轻松的解释道,“没想到,差点害了你……”
夕珈转过身来,正视着明,问道:“是不是,所有的生命,包括咸默和那些为你拼命去做伤天害理之事的血士们,都不过世间的一根根贱草,只有你才是最有理由好好活命、享受富贵的?”
仿佛有根铁棒直直地砸向了他的脑袋,让他觉得头脑中一阵晕眩,夕珈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又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钥匙打开了隐藏他秘密的心门,令他惶恐而又不安!
明一把抓住夕珈的肩,霸道地说:“不管你知道了什么,此时此刻,都不可以离开我!”
钥匙从锁眼中拔了出来,“咔哒”一声,将满园秋色尽数关在了屋外。夕珈无力地扶着门,缓缓滑下,颓然跪地。膝盖碰到冰凉的地面,酸痛难耐,轻轻揉了几下,直觉得要把膝盖揉碎了一样。
明王爷默然而轻松的语调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强势,令人不容抗拒。
“最近娘娘身体不适,你们要好好看着她,尽量减少她外出的时间。”
夕珈的心中泛起了一丝丝悲伤,“身体不适”,“好好看着她”,“尽量减少外出”……
明,是要圈禁自己吗?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为什么!
夕珈着急地站起来,使劲拍着门板,喊道:“明,明,你放我出去!”
她的声音很大,可是四周的窗户都紧紧关着,门板很厚,屋外的人根本听不见,只能听到门板被她拍响的声音。
眼泪轻轻滑落到嘴角,朱唇微动,泪水滑进了嘴里,咸咸的,像腌制了好久的凉菜,过了开盖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爱情也是这样吧?
夕珈擦干了眼泪,起身时被裙子绊了一下,直直摔倒在地,膝盖又一次撞到了冰凉的地板,痛到麻木,痛到泪水快要干涸……
那些曾经的画面,一点点,一点点在脑海之中闪现。
秋千轻轻荡起,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化在风里,传入了迎风而来的少年耳中,他朝着秋千上的女孩子张开了怀抱,满目温柔。
“珈儿,跳下来,到我怀里来!”
“那明哥哥,你要接住我噢……”
“嗯!”
女孩子撒开了拉着秋千链子的双手,借着秋千荡过来的力道跳了出去,红色的衣衫随风扬起,像一道艳丽的红霞横过天际。
“哈哈……”
“珈儿,半年没见,你又长胖了呢!”
被明抱在夕珈不满意地捏了捏他的鼻子,说道:“分明是明哥哥瘦了,连珈儿都抱不住了呢……”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比较快,快到你都来不及好好品味那些快乐的瞬间。
桃花摇曳,一片片花瓣打着旋随风飘下,落了树下看书的夕珈满头都是。明悄悄地从背后抱住了夕珈,把她吓了一跳,满头的桃花一下子飞起来,糊了明一脸都是。
“噗嗤……”
夕珈捂着嘴笑起来,眼神有些坏,道:“明,你这个样子,好像一个女人。”
明抖了抖袖子和袍子,故作严肃地对夕珈道:“若我是个女人,谁来娶你?”
“若你是个女人,我就不嫁人了,陪你一起去尼姑庵修行,可好?”
明拿过她手里的诗词,敲了敲她的脑袋,嗔道:“别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明,我想家了……”
他的下巴抵着她盈满花香的发丝,柔声道:“珈儿,嫁给我吧!”
“为什么?”
“我能给你你想要的家……”
膝盖传来的剧痛将她从回忆中迅速拉回,扶着椅子艰难地坐起来,她痴痴地凝视着烛台。
烛台、烛台……
那年新婚,盖头轻起,十指相扣,白首为许。
焰焰烛光映着曼莎珠帘,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是坠入新房的满天星斗,一闪一闪地,美丽极了。明轻轻解开了她的系带,咬住她的耳朵,柔声道:“珈儿,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明,如果可以,我们就在这王府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珈儿,如果可以,我愿意给你更好的生活……”
明俯身压下,将夕珈的心底里最真切那丝希望彻彻底底地融化在了旖旎的气息之中,缠绵而又哀愁。夕珈觉得她此刻是幸福的,但幸福地有些勉强,因为她顺应了他的要求,任由他拒绝自己最真切的渴望。
新房里的烛台,分明已经烧尽了,却还顽强地晃着光亮,照上她微微盈着泪花的眼睛,逐渐模糊,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包括明的眼,明的眸,明覆上来的那片湿润……
秋千、桃花、新房的幔帐……
一切美好而又幸福的瞬间,在她此刻受伤的心里一点点浮现,清晰、更清晰……
清晰到她终于承受不住,捂住脸痛哭起来,泪如泉涌,再难停息。
嘴里有股子血腥味,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浸红了雪白的桌布,腥红刺目。
眼睑渐渐合上,纤长的睫羽像一扇门,轻轻关上……
“珈儿,珈儿,醒醒,醒醒!”
明王爷端着药,摇醒了昏睡着的夕珈,轻声唤道。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夕珈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别过头去。
“珈儿,那天是我错了,你直起来喝点药,乖。”
“药?什么药……我不喝!”
明王爷强制性地扶起病卧在床的夕珈,一勺一勺地喂进她的嘴里,想要尝试着温柔却还是机械般地不容反抗的霸道。在他的人生准则之中,****是他标志性的特点!
他不喜欢被人否定,甚至会仇恨那些不认可他的人。
怀疑他皇位的大臣,他就将其革职。
怀疑他身份的奴仆,他就斩其脑袋。
……
如今,面对怀疑他为人以及所作所为的夕珈,面对想要逃离他身边的心爱的女人,牢牢锁住她对于他来说是最佳选择!
“珈儿,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明,我说过的,嫁给你就是一辈子。”
“既然如此,请你不要逃!”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那么,我就会锁住你,生生世世……”
钥匙从锁眼中拔了出来,“咔哒”一声,将病重的夕珈紧紧锁在了昏暗的寝殿。她目送着明清冷的背影转过屋门,像一片飘走的云,想要抓住却再也不能。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