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墨不同对弈,不动棋,只听着那二人一人一句念着一些她听不明白的话。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两个人确实是在下棋!
在西边的枯草地上拔了几根草,又跑到东边的梅树下折了几根枝桠,百无聊赖了便骑到二秃子的背上,仰天靠下,不知道是乌云密布还是山高雾大,反正连天际线都是看不清楚的。她缓缓闭上眼睛,拉紧了围着脖子的毛条条,睡了过去。
十多年了,还是改不掉一睡觉就要做梦的毛病。
火……
大火……
怎么浇都浇不灭的大火!
她看到一个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从熊熊的烈火之中狂奔而出,身后的火焰高高耸起,那架势似乎是要烧到天上去了。女孩在老人怀里哇哇哇哇地哭,一直喊着“阿娘”“阿娘”“阿娘”……
老人一边跑,一边轻轻地拍打着女孩的背,柔声安慰道:“小墨,不哭不哭。”
女孩还是一个劲地哭,老人很害怕被人听到似的,赶忙捂住了女孩的嘴,直说道:“小墨,不要哭,不要哭,爷爷在呢,爷爷在呢……”
“小墨?”
她觉得额头一阵酸痛,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
“小墨!”
额头又是一阵酸痛,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房文风正握着扇子俯视着她。
她一把抓过房文风的扇子,怒道:“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这破扇子折成两半!”
房文风努努嘴,满不在乎道:“你要是折得动你就折啊!”
苏小墨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还躺在二秃子的背上,一用力竟“扑通”一下摔到了地上,她捂着膝盖站起来,哀声道:“这回是要旧伤复发了吗?”
房文风一看她捂着膝盖,心中直着急,忙扶起她来,紧张道:“怎么样?摔到膝盖了吗?哪里痛?有多痛?”
“哎哟,你们两个小娃娃要腻歪的话快到一边去,别在我这个老婆子面前腻歪,老婆子我看不得看不得!”羊婆摇着脑袋出了后院,刚走出去几步,复又折转回来,“明日的比武,在东院的露台上,我在那里等你们。记住哦,那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机会?
苏小墨盯着房文风看了半天,板着脸道:“说,傻子你是不是输了这一局?”
房文风错开了苏小墨的目光,讪讪地摸了摸鼻头,小声道:“前辈实在太强,我的棋艺还有待提高啊!”
“砰!”
房文风的脑袋被他自己的折扇敲了一回。
“提高,提高你个头!现在输了一局,那明天就真的是最后机会了……”
“我知道!”
“你知道有什么用,你会武功啊?”
“小墨,你不要总是抓着别人的弱点不放,这让会很让人讨厌的。”
“可是这是你本身就有的弱点,又不是我强加给你的!”
“好了好了,快回去我给你看看有没有摔伤,明天还要比武呢……”
“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会看啦!”
“……”
梅树下,羊婆淡然一笑,轻声道:“到底是两个年轻气盛的小娃娃,自尊心又强,以为不过萍水相逢,却觉察不到内心深处那早已黯然萌生的情愫……若是当年,我早就明了自己的心意,又怎会与他,阴阳相隔?”
第三日,山中大雾稍有消散,露出一片天。
“寒山比武时,人约黄昏后。”
苏小墨转着手里的双刀,饶有兴趣地踏上露台。
“小墨,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随意篡改诗词。”
房文风无奈地看着她,又摇起他那把打不弯折不断的扇子。
羊婆拄着枪戟,对房文风道:“你这男娃娃倒是懂礼貌,莫不是笃信‘好男不和女斗’?啊?哈哈哈——”
苏小墨抢言道:“羊婆婆快别这么说他,他哪里是懂礼貌,他是不会武功!”
不等羊婆说话,苏小墨已腾空跳起,挥起双刀交叉劈下,犹如两道闪电,银光一闪瞬间消失,然刀风却久久不去。
羊婆扬起枪戟抵住那双刀,心中暗想:“这女娃娃速度好快,挥刀之势竟是不及掩耳!”羊婆故意泄力,向后回缩,使得用力过猛的苏小墨直直跌下,眼看就要摔倒地上,那双刀忽地插入露台的板砖缝隙之中。苏小墨借力起身,后翻着地,背对着羊婆的枪戟,双刀自肩而过,直插出去。羊婆送出枪戟,苏小墨复又点地而起,与枪戟平行反向而过,躲过其锋芒。
羊婆迅速收回送出的枪戟,自左腰侧直推而出,朝苏小墨后心插去,复又回转身来呈赵燕环舞之资。
苏小墨轻笑一声,也回转身来,朝着枪戟跑去,眼看就要被刺中心口,忽又腾跃而起,踩在枪戟之上,双刀合并,直插九霄!
直插九霄?
羊婆惊住了,这一招怎生这样熟悉?
遂收了枪戟,赶忙问道:“女娃娃,老婆子我不和你比了。”
“为什么?不比的话我岂不是要在这陪你一辈子了?”
羊婆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们走。”
苏小墨眼珠子滴溜一转,遂答道:“没问题!”
羊婆满眼期待,似乎是要得到一件她梦寐以求了一生的东西一样,急切地问道:“女娃娃,这最后一招刀法,叫什么?”
苏小墨道:“直挂云帆济沧海。”
直挂云帆济沧海!
羊婆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回忆像潮水般汹涌而来,又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苏小墨指了指一旁坐着摇扇的房文风。
羊婆问房文风:“男娃娃,这是谁教你的?”
“我师父。”
“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房文风摇摇头,道:“我师父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
羊婆又道:“那你师父可有一把金光闪闪的大刀?”
闻言,房文风登时睁大了双眼,道:“没错,我师父有一把金刀,名曰‘金刹’!”
羊婆颓然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已泛黄的信,抵到房文风手里,道:“男娃娃,你要是见到了你师父,把这个交给他!”
言罢,她拄着枪戟缓缓走开,只喃喃道:“他竟然还活着,竟然还活着,还活着……”
还活着?
“谁还活着?”见羊婆走远,苏小墨收了双刀,问房文风道,“是说你师父吗?”
房文风木然地摇摇头,只是摩挲着手里的这封泛黄的信,师父都离开自己这么多年了,羊婆前辈找不到,自己又怎么会找得到?
或者是,羊婆前辈根本没有去找过。
那么自己呢?
似乎,也没有真正去找过……
第二日,羊婆给她们指了一条下山的捷径,二人便走捷径要回山庄去了。房文风想要和羊婆再谈谈师父的事情,可是羊婆拒绝了,不管他怎样说,羊婆始终不愿开口提及过往的事情,只在最后的时候,说道:“男娃娃,你找到了你师父,他若问这信是谁给的,你就告诉他是羊月,这是我的名字。”
“羊月……”
“这个名字,是你师父给我取的,从那以后,我连自己真正叫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苏小墨骑在二秃子背上,嘟囔着嘴,试图用上嘴皮和鼻头夹住一根小木棍,屡试屡败后问道:“诶,傻子,你说羊婆婆和你师父到底是什么关系?朋友,还是——”
“小墨你别乱说!”房文风骑在他后面,如来时一般环过她的腰拉住铁环,苏小墨也已经习惯,置若罔闻一般。
“我哪里有乱说?你没看到她听说你师父的时候,那惊讶又欣喜的表情?”苏小墨把木棍掰成两截,随手扔掉,“羊婆婆和你师父之间一定有猫腻!”
“能有什么猫腻啊?顶多证明他们之间深厚!”
房文风从虎背上跳下来,朝四周望了望,这如此之宽的一条河,竟没有一位船家?
“小墨,我们要怎么过去?”
“没有船只么?”
房文风摇摇头。
“我觉得,即便有船只也不会载咱们渡河的。”
“为什么?”苏小墨指了指一旁的二秃子。
房文风无奈地瞥了一眼二秃子,二秃子不满地朝房文风低哼一声。
二人正苦恼怎么过河,却又一只船自河中来。船家是一位中年男子,下巴上挂着零星的几根胡须,分明没有下雨,却披着一身蓑衣,戴着斗笠,倒有点苏小墨初来时的模样。
房文风上前一步问道:“船家可是对岸来的?”
那中年男子道:“正是,不知二位可是要过河?”
苏小墨道:“我们是要过河的,不过可不止二位。”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指着二秃子道:“年纪愈发大了,眼睛不好使,竟没看见这里还有一位,哈哈,实在是抱歉!”
苏小墨觉得奇怪,又问道:“这位大哥,您不怕这老虎?”
二秃子很配合地龇着牙。
那中年男子道:“在下渡过的船客不计其数,又怎会介意这一只白毛幼虎呢?二位……噢不,三位还是请上船来,天色已晚,要快些过河地好!”
二人觉得此事来得蹊跷,但目前也无他法,还是先上船再作打算。
这船不大不小,恰容下三人一虎。二人搴帘入了船舱,坐定,二秃子踞坐在舱外,像个门神似的,头上的被烧了那一小块还是光秃秃的,没有毛,惹地中年男子不禁笑道:“这老虎的头顶可是秃了,莫非姑娘这宠骑唤作‘二秃子’?”
“噗嗤”!
二人齐声笑起来。
房文风道:“哈哈,不想这羊老前辈给它取的名字这么合适,逢人便能猜得出!”
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房文风的话于苏小墨而言自是随风飘去,然而飘进了想听之人的耳中,自会转换成千百种意味。
只听得那中年男子问道:“二位可是从山上来?”
苏小墨答道:“可不是么?这里的路也只有一条,正是通往山上的路,船家这样问,看来并不是这里的常驻船家啊!”
中年男子笑道:“从早忙到晚了,一时糊涂,倒让姑娘你见笑了。敢问二位是哪里人?”
房文风道:“来山上探亲戚,这不内子身体不舒服,又要……”
苏小墨一听到“内子”二字,恶狠狠地掐了掐房文风的腰,使劲瞪着他。
“又要急着回去,这不才匆匆忙忙抄了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