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珈宫主把我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便把我指派给了风使者云因。每天看着他习武练剑,替他端茶送水,虽然日子过得也很简单,却也比在那些姑娘堆里强一些,至少心中有些新的期盼云因说我跟在他的身边,就免不了刀光剑影,练得一身好功夫才能护得自己周全。我素来不爱这些到刀啊剑啊的,既然要杀人,那不一定非要什么刀剑才行,只要有本事,哪怕一把琴也可以断送了性命。
于是这把琵琶,就这样跟了我二十年,从五岁到二十岁,就算是嫁到了皇宫之中成为人人敬仰的贵妃娘娘,这把琴也不可能离开我的身边。
“爱妃的琴技,一天比一天好了。”高坐之上那身披龙袍的俊朗男子,便是我所谓的夫君,这大明皇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最高统治者。
人都说伴君如伴虎,然而我跟在他的身边快半年了,除了一些不情愿的亲近与落寞,倒也没觉得会有什么危险降临到我的头上。
或许,是因为我终究会杀了他的缘故吧!
我将手中的琵琶递给了贴身侍女兰儿,起身行了一礼,笑道:“谢陛下夸奖,妾身不甚欢喜。”
搭上他伸过来的手,明明是暖到滚烫的温度,待到了心里,却化作如冰的寒冷。半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
他替我理了理鬓边的头发,用一种难辨悲喜的语调问道:“爱妃此次去奚山崖督战,真是辛苦你了,前日让人送去的补药,可有服用?”
我紧张地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谨慎道:“服用了一些,可是用过之后总觉得不舒服,便没有再用了,还望陛下不要处罚臣妾。”
那些所谓的补药,或多或少都掺杂了一些毒药。我一直担心这次去奚山崖的真实意图被他看穿,从而知晓我的身份。这大明皇帝膝下无子无女,后宫女人也少得可怜,我腹中一子或可保得我的贵妃之位,说不定……能得到更多!
我轻轻地抚上他的手背,柔声道:“陛下,既然这鬼宫宫主已被击退,到也算是大明王朝的一件喜事。”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然眉间还是掠过异色,说道:“不错,鬼宫肆掠中原多年,虽三年前已遭重创,然如今竟然死灰复燃,实在是无法容忍。中原武林各派替孤铲除异党,当真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虽不知他那丝异色之中可有什么隐情,不过既然开了金口赞同了我的话,我自然要顺水推舟,隧道:“臣妾这里也有一件喜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噢,爱妃有喜事要告诉孤?”他好奇地看向我的眼睛,那种目光竟让我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又听得他问道:“莫非是……”
“哎呀,陛下您……您怎么能说出来啊?”我故作娇羞地嗔笑,然心中却是痛苦不堪。
许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我曾为了另一个男人弹了曲《相见欢》,并扬言今生只会嫁他一个人。那个男人喜欢的是别人,还取笑我说“长大了就该嫁人了不能再赖在他身边当小丫头”。
然而如今我不仅嫁了人,还怀上了孩子,孩子的父亲却是那个终将要死在我枕边的人。不禁觉得从前以为的天长地久,都不过是戏言罢了。那个心底一直深爱的云因,终究不过是一朵飘然而过的云,来去一遭,只留下了痕迹……
我被大明皇帝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能够听清楚他的心跳,不缓不慢却是很有力度,就像他手握乾坤的气概,不容抗拒。我很害怕,他会不顾这个孩子的死活,遂说道:“陛下,恕臣妾冒昧。臣妾觉得吃了那补药之所以头晕,就是因为这孩子的缘故,不知陛下可否……”
“既然如此,”他突然顿了顿,轻轻拍着我的背,叹了一气,复又笑道,“不吃就不吃,虽然有些可惜,但若是对孩子不好,不吃也罢。”
五月的天,渐渐地暖了起来,若是到了正午,还有些热。我将那些春天的宫裙统统交给了兰儿,让她裁剪之后做成常服带出宫外,给那些难以在街上走动的姐妹们带去。
自从奚山崖一战,宫主被神秘大鸟带走之后,那些落下来的宫中姐妹便没有了避难之所,卿香阁里没有以前那么安全了,只能另觅藏身之处。我差人在帝都城外找到了一个荒弃的道观,让那些流落的姐妹们都住了进去,以道姑的身份在帝都呆下去。
我不相信宫主从此就消失无踪,总是隐隐地觉得,六月花开的时候,她会回来。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本以为是送衣食的兰儿回来了,却不想是她。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来人,笑道:“赵阁主竟然会从正门进来,这破不像你的格调呢!”
赵念儿冷笑一声,说道:“从前来看你,并不是为了来看你而看你,固然不能从寻常的道路。不过今天,我确确实实只是为了来看你,所以走正门自然是名正言顺!”
我嗤笑道:“你倒是有理得很。”
她没再说话,默不作声地在我身边坐下,拈起了一个剥开的核桃,送进嘴里。我们就这样坐着,没有交谈,就仿佛只有自己似的坐着,不知坐了多久。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树梢,在院子里投下了一地的月光。后山的傻猫“喵呜喵呜”地跑了进来,嗅了嗅我的玉鞋,便又跑开了。
赵念儿见此情形,突然开口说道:“什么时候喂的猫?”
我笑道:“哪里是我喂的,记得前些日子我还差点被这只傻猫给害了呢!”
“噢?”赵念儿微微皱起了眉头,“娘娘也有落入人手的时候?”
“你这是来取笑我的吗?”我端起了那杯刚满上的热茶,轻轻抿了两口,“那几日这傻猫天天在我们宫里转悠,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受了福熹贵妃的指使。说来这福熹贵妃脑子也真不好使,自己傻不要紧,还养了一只傻猫……”
赵念儿又问道:“这么说来,这只傻猫后来就一直住在你宫里了?”
“嗯。”我点了点头,觉得腰有些酸,不得已换了个姿势,惊觉到肚子的小东西微微动了动,不禁浮起了一丝笑容,“赵阁主,今夜不用回去了,宫里有的是空房间,在这里住一晚无妨的。”
赵念儿一副惊讶的神态,不可思议道:“贵妃娘娘竟然舍得让我留宿,真是令我这个烟花女子受宠若惊。”
听她说道“烟花女子”,我有些愧疚地笑了笑,说道:“这次也多亏了你们烟花女子,否则宫主早就被奸人杀害!”端起了手中的茶杯,朝她敬道,“如今我白雾怀有身孕,不便饮酒,就以茶代酒敬赵阁主一杯!”
杯杯相碰,清脆的响声像是划过岁月的钟乐,不禁地令人恍惚。
赵念儿露出难得一见的愁容,问道:“白雾,你真的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吗?”
要不要留下他?
我也不晓得要怎样做,当时决定留下他,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可是,他来到这世上又真的好吗?难道我真的要他才出世便接受亲生父亲死在母亲手里的事实吗?
到底要怎样做才是对的,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想就算是神仙下凡,也不能决断这个孩子的一生!
“我想要生下他,让他决定自己是去是留。”
赵念儿说我讲这话的时候有些醉意,如果不是醉了就是疯了。但我分明喝的是茶,又怎么会醉?
“宫主可能离开了中原。”她突然岔开了话题,像是在期盼着什么,“我想不久之后就会接到新的任务。”
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眸子,问道:“你也相信宫主不会放弃复仇的,对不对?”
赵念儿思索了片刻,才回答道:“不放弃复仇,这个得看具体情况。至少……现在不会。”
她分明话中有话,然而却不明说,她不想说出来的话,任何人问都是没用的。就算是抱着几大箱金子到她的面前,她也不可能开金口。我遗憾地笑了笑,猜测着这一定是一个终极秘密,除非船到桥头……
“这个给你。”赵念儿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帕子,淡金色的金线在浅红的帕子的一角仔仔细细地勾出了一只惟妙惟肖的蝴蝶,展翅欲飞,“这个帕子你留好,遇到渡不过去的难关时拿出来,或许救得了你们母女的性命。”
如来是一般,她踏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飞雪阁。
我怔怔地坐在窗前,看着月亮渐渐隐到了白云的背后……
听说宫主要挑选杀手,远赴中原杀一个人。
离开中原有许多年了,若是能借这次机会回家去看看,也倒不失为一件幸事。我端起了手中的玫瑰花茶,一饮而尽,舔了舔唇畔的花瓣,原本就浓烈的香味因为泡得有点多倒添了一丝苦味。
“媚儿,你要加入‘红颜煞’吗?”说话的是平日挺要好的一位姑娘,她也是中原来了,不过比我来得早,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在这里了。所以平日里的生活习惯都和我不大一样,与西域女子无异。
我笑道:“这哪里是想去就能去的呢?除非宫主瞧得上我的本事。”
那姑娘又道:“媚儿,这次可不一定是要功夫好,还要能歌善舞填实作赋……总之,要求挺多的,你素日里会的也多,不如去试试呗!”
要去试试吗?
如果成功了,我应该就可以回家看看了吧?
不知道爹娘的坟前可有人打扫清理……
十年前,我是中原忻州人士,家父是忻州巡抚,爱民如子。家里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爹娘就我一个女儿,把我当做心头的宝儿。爹爹与娘感情很好,在娘不能再生育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停妻再娶抑或是纳妾。
及笄之前,我过得是公主一般的生活,天天都有人围在身边伺候着我,喜欢游山玩水,偶尔也会和城中的公子哥们在一块儿填诗作赋……
都说好景不长在,好花不常开,厄运就在我及笄的那一天到来。
“郡主,这是夫人叫我送来的。”
我在眉心点上了一点朱砂,拿过了侍女手中的细蕊玫瑰,别在了发髻上。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戴花吧!
“娘亲真懂我,”我看着镜子里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心里面说不出有多开心了,“今天林公子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