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失去了视力,却没有失去一贯所有的敏锐和感觉,奚华安朝右伸出了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九娘的手,将她拉到身边。
“我想阁下是没明白我的意思,这‘青霄白头珠’是我送给妻子的聘礼,哪里能够再送给阁下呢?”
九娘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水,看着奚华安俊美的侧脸,微微一笑。她朗声道:“若是阁下一定要‘美人目’,杀了我才算数!”
那人冷哼一声,厉声道:“火蝶九娘,你以为我不敢么?”
大雾渐渐散去,狂妄了三天三夜的雨也小了些。
怒火中烧的九娘此时正尴尬地被奚华安拦腰抱住,疾飞于这遍地横尸的“战场”上。说来也奇怪,这人分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还能飞得这么快,毫不犹豫。
“华安,我们这是要去哪?”
“先躲过那个人再说!”
他们的身后有一个全身黑的男子正穷追不舍,黑色的斗篷,黑色的面具,黑色的鞋子,甚至连那仅露出双眼周围的肌肤都是偏黑色的。
她除了面对自己的感情外,从来没有做过逃兵,而刚才那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她居然就这样跟着身边的男人落荒而逃!
不不不,落荒而逃这个词不贴切,应该是仓皇而逃。
好像,也有点不贴切……
“两个江湖中的顶级高手在对打之前仓皇而逃,这要是传出去,以后可怎么混啊?”
奚华安笑了笑,说道:“你嫁给我,看以后谁敢瞧不起你!”
九娘紧紧地揪着奚华安的衣服,暗暗掌控着她们奔逃的方向。越过这声势浩大的弓箭手队伍,自然就能轻松进入帝都城,入了房舍楼台纷然林立的城内,要躲起来那是易如反掌!
“可是,华安我们分明打得过那个人的,为什么要逃啊?”
奚华安双眼无神,目光呆滞,他看不清楚方向,却能够感知得到周围的一切,那是习武多年练就的感知能力。更何况,这帝都城他来过不是一次两次,他解释道:“那人八成也是万死穴一等一的高手,之所以有军队供他驱使,一定是和朝中之人有所勾结。”
九娘不解道:“那又如何,看这黑衣小子貌似武艺高强,实则有颇多薄弱之处,绝对不会是我涤尘心经的对手!”
奚华安没有立时做答,而是揽着九娘转身掠至一宽大的屋檐下,后背紧紧地贴着房顶的一个角落。九娘轻轻地坐在那房梁之上,手中揽着飘飞的衣角,担心它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他们的踪迹。
那黑衣男子紧追其后,也入得这间屋子来,左看右看四处观望了一番,眼瞅着就要发现他们了,却不巧这屋子的主人突然出现,逼得那黑衣男子不得不离开。
屋子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商人,他们二人都认识,正是那个托奚华安断案也为九娘的秘密行动提供财力的孙照,这里正是孙府。
孙照命仆人关上了门,又亲自备了好茶,才朝房顶看了看,笑道:“二位贵客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杯茶,叙叙旧?”
闻言,奚华安和九娘方从房顶上飘飞而下,正好落到两把椅子上,椅子边的桌上是孙照刚泡好的热茶。
奚华安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也没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切入主题。
“听闻孙少爷的夫人重病大愈,是有神医相助,不妨介绍给奚某,也帮我治治我的眼睛。”
孙照仔细端详了奚华安一番,才发现原来奚华安的双眼已经没有了神奇,朦朦胧胧毫无光彩,遂道:“不想我等还是晚了一步,原以为……”
“无妨,”奚华安打断了孙照的自责,“孙少爷听闻了消息不顾帝王无情愿意前来相助,奚某感激不尽,无须自责。”
孙照心下了然,但这所谓的神医也是九娘替他找来的,到底该不该替奚华安治病还得看九娘的意思。奚华安不知道此事,此事也没有了视力,自然不晓得这九娘与孙照对视之中有着多么大的信息量。
奚华安见孙照半天没有说话,笑问道:“怎么,孙少爷不愿意?”
“华安,孙少爷当然愿意,只不过这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来。”
九娘抢过了孙照的话头,替他解释道。纵然是要冒着秘密暴露的危险,她也不得不同意让瞳须大人来给奚华安治病。
在复仇和心上人之间,她终究是选择了心上人。
孙府的园子格局新颖,说是新颖其实不过比周边的房舍在用色上要富贵一些,气势上要高大一些。房间诸多较为隐秘,不容易被外人发现,这也是当时孙老爷死在屋子里的离奇之处所在。
除了孙府的自己人,只要每间屋子的主人不想被别人发现,别人就发现不了。
这也是奚华安要把九娘带到这里来的原因,不说是一年半载,至少十天半个月那个黑衣男子绝对找不到他们所在。
而他,却想在这里把体内的毒排出来,重新看到这或是纷繁或是血雨腥风的世界。
或者,仅仅只是为了,看她一眼……
她的手从他的后背拿开,缓缓放到腿上,尽管语气镇定温柔,可是额头的汗珠还是掩盖不了疲惫和吃力。
“华安,每一次逼毒都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否则我们都会体力不支的。”
紫红色的毒血从奚华安的口中流了出来,她用帕子轻轻揩去,扶着昏迷的他躺在床上,为他拉好被子。
敲门声已经响了好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出了房门。
床上的奚华安缓缓睁开了眼睛,还是那样毫无神采,只不过比方才要金莹许多,原是泪水盈满了眶,打着旋却始终不肯落下……
他的唇轻轻张开,用细微的声音说道:“九娘,对不起,此刻只能做一个无能的逃兵。”
屋外的敲门人,来得出奇,令九娘完全没有意料到。
孙照那命悬一线却终究重病大愈的夫人,小鱼。
一头瀑布般的秀发被三根鱼形银钗巧妙别住,模样像极了那在水中自在游玩的鱼儿,和她的名字相仿,和她的气质也相仿。
小鱼把九娘带到了凉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想来,之前一直卧病在床,从未正式和姑娘认识,也未正式地道过谢,”说着她端起了一杯桃花酒,敬道,“区区薄酒,请姑娘笑纳!”
九娘端起酒杯,二话没说一饮而尽。
“虽说酒味醇香,不过夫人还当注意身体,切莫过饮。”
闻言,小鱼突然掩嘴一笑,说道:“姑娘与夫君的话当真是如出一辙,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你那神医,也不过是帮我延了十年寿命而已,你们都瞒着我,以为我不晓得。却不知,如人饮水,从来都是冷暖自知。”
九娘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笑道:“夫人即便是重病缠身,却也神思清醒;如今大病已去,自然是更为聪慧。”
小鱼笑道:“姑娘过奖了,今日请姑娘来此,其实不单单是道谢一事。”言罢,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到了九娘的手里,“这是那位大夫留下来的信,托我转交给你,今日总算是见到你了。”
九娘抚摸着信封上的字迹,那种熟悉的老练而沧桑的笔法,只有瞳须大人才写得出来。她轻轻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上面不过一小行字:总舵有难,不辞而别,望见谅。
“他走了?”
总舵有难,该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既然他走了,那么华安的眼睛,又该怎么办才好……
疑云浮上了她的眉头,一时间竟让她不知所措,指间夹起一块甜甜的桂花糕放到嘴里,却突然间尝不到任何滋味。
书房的药味更浓了,比前几日的难闻许多,熏得屋子里的花香都闻不到了。
不过,这样浓重的药味对于那个浑身漆黑的男子来说完全不具有什么杀伤力,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带着那样沉重的黑色面具,完全不能意识到屋子里的味道有什么变化。又或者,他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意在意。
乔丞相的头发全白了,一根黑的都没有剩下来,眉毛都已经白了一部分,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白眉老公公,懒洋洋地躺在榻上,手中捧着一本书。
或许,这样的状态,才是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状态。
安逸平静,而不是官场厮杀。
“咳咳……失败了?”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这一次他不再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而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被阳光照到的桌子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乔丞相讶异道:“怎么,穴主在黑暗里闷得久了,也想出来晒晒太阳?”
黑衣男子说道:“我没想过,雨过天晴的时候,阳光照在身上,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虽然我和你干的事情,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我从来都不畏惧光明,”乔丞相放下手中的书卷,淡然地笑了笑,“就算是要去陷害,要去对付,这战帖也会下得明明白白,光明正大!”
黑衣男子难得笑出声来,冷言道:“帝都城外码头上的那些战旗,也是丞相大人搞的鬼?”
这次换做乔丞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可以算是,也可以算不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黑衣男子,“我们相识也有许多年了吧?”
黑衣男子默不作声,捏着衣服的拳头紧了紧,青筋毕露。
乔丞相又道:“记得以前,你只有遇到困难的时候才会来找我;渐渐地,你即便是无事也要来我这里待一会儿……”
黑衣男子没有感情地回答:“你这里的茶好喝。”
“是么?”乔丞相微微一笑,白胡子抖了三抖,“如今我三分之二个人都进了黄土了,不知穴主可否赏脸再喝一杯我为您泡的茶呢?”
黑衣男子端起酒杯,就要朝以往待的那黑暗角落走去。
“不,我想看到的,是你在我的面前喝茶。”
乔丞相的声音慈祥而温柔,令黑衣男子不自觉地止了步,缓缓回过身来,看着榻上那个苍老的人,眼中意味繁杂。
“孩子,我记得很久以前我是这样叫你的。”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缓缓回到桌边,将盛满茶水的被子往桌子上一搁,沉声道:“福熹贵妃病了,很重。”
“哗啦”一声书卷落到地上,被点点鲜血缀上殷红血花……
老天爷开心了就是晴天,天晴了老百姓也就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