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回去了吧?”
那就回去吧。
……
莽荒重生,恶鬼转世。夜尽昼,秋风归,天地妄,普生苍。
何以纷乱,何以始终,何以彷徨……随缘罢了。
仓惶,来生顾。
寂寂晚风中,墨晚秋缓缓睁开眼睛。
——回来,是为了让一切曾经对不起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如果有你,那么,包括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眸中掠过你的身影,为什么我的心这么乱……
休笑江秋晚,一梦了无然。
哪一世,我转醒,看着你的眼睛。
清水而绚烂的眸子——几世错,一江清秋,岁月忽晚。
一切一切的纷乱,都该有个尽头。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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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昭十七年。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空山凝云……颓不流?
墨晚秋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这不是……
十八年前被父皇划为禁忌的那首诗么……怎么会在这里听到……
她倾耳细细听去,有丝丝缕缕的箜篌声入耳,清雅悠长,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有一女子声音柔婉,和着乐声轻轻吟唱。
一曲《箜篌引》,散弦几声,奉哀几世,静静地淌入人心。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墨晚秋蹙了烟眉,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雕花的梳妆台上,变得复杂。
这里……不是越楚。她想着,眸光渐渐深了。倒像是,十八年前她嫁去越楚之前,她生活过十五年的故国,天墨。
她回到了天墨?她的故国?墨晚秋愕然,有些惊喜,但很快,一双眸子却又骤然沉肃下去。
可是,她不应该死了么?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名叫楚乘鹤的男人狠狠捏起她的下颚,把整整一杯鸩酒灌入她喉咙中,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候她的喉咙仿佛在燃烧,她痛得发狂,恨得发狂。
即使她侥幸活了下来,回到了天墨,又有几人还会接纳她……她的父皇和九妹,应该都恨死她了吧。尽管,那件事真的不是她的错……这天下已经是墨之澜的了,他定是容不下自己的。
她心乱如麻。
这时,屋外有人正在逗着廊里挂着的金丝雀,听到屋里的动静,她便挑了帘子,笑吟吟地走进来:“秋儿,你终于醒了。”
是一个女子,绾着精致的发髻,肤白如雪,目若点漆,唇若含丹,眉眼间尽是温婉,观之可亲。
墨晚秋却在看见她的一刹那间猛地怔住,脸上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秋儿?”女子说着蹙了蹙远山眉,“你这是怎么了?”
她看见墨晚秋魔怔一般地呆坐在那里,一双眼晴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看,几乎要把她看出两个洞来,焦灼,同时又满是迷茫。
迷茫?
怎么了,是做噩梦了?
墨晚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人,这个人是……
墨浅樱。她的脑海中划过这个名字。可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帘子一动,一个面容清秀,十二、三岁左右的女孩手中端着茶盏走进来,看到墨晚秋已经坐了起来,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公主您可算是醒了,郡主在这里等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呢!”说着她又转向墨浅樱,笑道,“郡主久等了。郡主可想坐下来喝杯花茶?”
墨浅樱点了点头,走到墨晚秋床边坐下。墨晚秋的目光没有移动,仍怔怔停在墨浅樱方才站过的地方,呆呆的,仿佛痴傻了一般。
“空山……凝云……颓不……不流……”
几个字,断断续续地从她口中喃出。
“空山凝云颓不流?”墨浅樱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这不是百花宴上皇伯伯题在皇姑姑扇上的那句诗么?秋儿你怎么会知道?……你不是在百花宴上喝醉了么?”
墨晚秋仍是一副怔怔的样子。何止知道!她还知道,那次百花宴之后母后最爱这诗,也就是那一天晚上,她酒醒后去看望母后时,母后早已没了气息。
父皇深爱母后。自那以后,这诗便被列为禁忌。
而也便是从那以后,宫中的每一个人,兄弟姐妹,各宫嫔妃,甚至是每一个宫女,太监,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揣测,怀疑,防备……
似乎每一个人都认为,是她墨晚秋杀害了自己的亲生母后。
可是,她怎么可能谋害自己的母后呢?母后生前十分疼爱她,她对母后的感情可谓至真至深。先不论一向软弱怯懦的她怎么可能会有胆子杀害人,她墨晚秋就是真的敢杀,会杀,也不会杀害最疼她的母后。
秦皇后一死,朝野动荡。言官纷纷上折子,弹劾二公主墨晚秋。弹劾她的奏章如雪花般铺天盖地地飞来,在皇帝的书桌上堆积如山。墨晚秋被弹劾“弑母”“悖伦失孝”“大不敬”三大罪名,压得皇帝几乎喘不上气。而软懦如她,所能做的也只剩下躲在她的怀兰阁里偷偷地哭泣。再后来,因皇帝迟迟没有动作,便有成百上千的朝廷命臣与官吏跪在长安门前整整一天一夜,要求皇帝废黜她公主身份,贬为庶民,逐出天墨。
一个狠心弑母,丧尽天良的人,天墨泱泱大国,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父皇虽相信她定然不会做出弑母之举,但迫于群臣的压力而无可奈何。束手无措之际,他想起越楚的使臣曾在百花宴上为楚五皇子向天墨提亲,求娶二公主,当时被秦皇后婉拒。于是他即刻召见越楚使臣,同意和亲,把墨晚秋远远地嫁去了越楚。
而那楚五皇子,正是楚乘鹤。
那时,天真的墨晚秋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以为她已经逃过一劫。却没有想到,越楚,才是真正的地狱。
初见楚乘鹤,她曾被他风采然然的外表吸引,深深地对他着迷。她为他做尽无数,费尽心思,最终助他一步步斗倒了越楚太子楚乘麟,送他登上皇位。
而楚乘鹤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废其新后,赐鸩酒。
只是因为她无意间看到他书桌上的书信,那是几年前楚乘鹤与天墨的秦丞相互通的密信。她只看到那信上有一句话:“弑后,嫁祸怀兰阁。”
那封信下还压着另一封信。她取来看,却是当年计划煽动大臣们大闹长安门等内容。当年也正是这件事,逼得她墨晚秋再无退路。然而令她难以置信的是,那封信的落款,署名却是云乐公主。
她的好三妹,墨云画。
当她拿着书信,泪流满面的质问他为什么时,楚乘鹤一把从她手上把信夺去,眼睛里有着满满的怒火和轻蔑。他挥手叫人来,吩咐把那些拿去烧了,然后,眼睛瞪着她,一字一顿地对她说出三个字:“你有用。”
有用。你有用。
即使墨晚秋在天墨背负弑母骂名,而越楚远在千里之外,她作为天墨嫡出长公主的身份也是极贵重的,于他谋位自是有用。
而用过了,他也厌弃了她……
有用,原来如此吗?原来,她在他心中,只是有用。
母后也是死于他手……
三日后,楚乘鹤亲临冷宫,在她仿佛毒药的目光中,冷笑着亲手撬开她的嘴巴,把毒酒灌入她口中。
一切如此。原来……如此。
“秋儿?”一个声音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扯出。
墨晚秋猛抬头,对上墨浅樱那双写了迟疑的眸子。
无数个思绪闪过。
当年洛宋郡主墨浅樱对于父皇弃车保帅将自己送去和亲的行为很是不忿,硬要进宫找父皇理论,却被洛宋王软禁在王府,不准她去惹事。然而她到底是乔装偷跑出来直接去找楚乘鹤,却一去不回。直到后来她的马车在一座悬崖下被人发现,墨浅樱坐在马车里,早已香消玉殒。
从那之后洛宋王便是恨上了她,撺掇着父皇快快地把自己嫁了。到最后别说举国宴送,连十里红妆都没有,就草草地把她扔给了越楚。
她又看了看眼前鲜活如初的墨浅樱,忽然低低一笑。
明白了,明白了,原来她是回来了……回到当年的天墨,回到那一切的之前。母后还在,樱堂姐还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而她墨晚秋,此生此世得老天垂怜重活一次,也不会再允许这件事发生!
墨云画,楚乘鹤,丞相府……
那些上一世对不起她墨晚秋的人,都给她候好了,她墨晚秋会一个一个的,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讨回来!
莽荒之中,上天怜她死得冤,既得转世,那么她就是恶鬼,是回来讨债的……
既天下已负我——
她唇角划开一抹笑。
那我负这天下,便也无可厚非了?
“秋儿,你真的没事吗?怎么怪怪的。”墨浅樱依旧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墨晚秋本一直低着头,各种复杂目光闪过,再抬头已是一脸笑意:“我没事,浅樱姐。”
前世墨浅樱的死十有八九与楚乘鹤有关。她想着,心下微沉。
“真是那百花酿那么醉人么?”墨浅樱见她无事,便轻松地慢慢笑开。
“百花酿?”墨晚秋浑身一震,“你说什么百花酿?!”
墨浅樱笑道:“睡一觉就忘了吗?刚才是谁在百花宴上喝了那么多,醉了被人抬回来——”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墨晚秋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鞋也顾不上穿便跑了出去。
百花宴!
墨晚秋的心中一霎之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前世母后就是在百花宴后,当夜中毒身亡——
两边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
前面就是御花园了,百花怒放,清香扑鼻。她却什么也闻不到。
脚下的步伐不断加快。
……
御花园,百花宴。
“贵国的百花酿,果是不负盛名——”越楚使臣面容俊美,此时笑得灿意,姿态悠然地饮下几口酒。
身穿龙袍的皇帝墨飞尧笑了笑,未发一言。秦皇后会意代他开口:“越楚遣使不远千里来我天墨,不知是……”
越楚使臣微微一笑,开口道:“小臣此来,实是有一事。”
“哦?不妨说来听听。”
“恕小臣鲁莽。”越楚使臣微笑答,“敝国不才,想为敝国五皇子求娶贵国一位公主。”
“哦?不知贵五皇子看上哪位。”
使臣微笑:“怀兰阁那位……”
秦皇后手中的杯子顿了顿,笑容暗了下来:“这个,怕是,不妥吧。”
使臣一笑,眼底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冰冷,面上却依旧笑如春风:“皇后娘娘见教,小臣不知,有何不妥?”
秦皇后目光微厉,区区越楚一使臣竟敢这般语气,不免嚣张,这难道是在质问……却依旧出声答,声音淡淡的,冰冷几分:“我天墨长公主天乐方许给齐国公之子,如今仍在宫中待嫁。二公主年龄还小,婚事么,不急。”
年龄还小?
使臣心中笑一声,脸上却依旧堆上淡笑:“原是如此……也罢,既是无缘,便也不必再提。”他起身,修长如玉的手指托起雕花玉壶,慢慢地斟了两杯出来,食指指甲假作无意的从其中一个象牙杯上方轻轻挥过,洒下一些白色粉末在杯中,没有让旁人看出任何端倪。
“小臣早闻天墨皇后娘娘贤名已久,今日便由小臣敬您一杯如何?”
那一幕是背着众人的,大家都以为他只是斟了酒。但这一幕,却完完全全地落在席间一个坐的最近的少女眼中。
少女垂眸,没有出声。她低头浅浅地饮一口,掩去了一双眸子中透出的不安。
秦皇后颔首,示意旁边的宫女接了酒盏递给自己。随后对着越楚使臣礼貌性地一笑,便以袖遮面,托起酒杯。
“母后!”
“公主,公主您——”
秦皇后心中微惊,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少女正向她跑来,一旁的宫女没来得及行礼便被她推到一边,哭笑不得。
墨晚秋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衣,没有系斗篷,一张俏丽的脸蛋冻得红红的。
“秋儿?”秦皇后见她这般有失仪态的冲进来,不由蹙了蹙眉。
却见墨晚秋直直地走来,一把抢去了她手中的酒杯,甜甜笑道:“母后,这里这么热闹,怎么也不通知我。这百花酿闻起来还真是清香扑鼻,秋儿难耐得很,不如赏了我吧。”说罢便抬起酒杯就要喝。
“公主不可!”那使臣一霎间变了脸色,劈手从他手中夺过酒杯,没来得及多想什么,便倾数洒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片安静。
这算是保护她?墨晚秋心中冷哼一声。只怕现在自己这棋子还有用,他们舍不得她死呢。
不过,死这种事情……本公主不愿意,谁又敢来放肆!
待那使臣再抬头,便看见墨晚秋不明意味地挑眉笑着,一双妙目灼灼地盯着他,说不出的意味深长:“使臣大人,这是怎么了?本公主已年满十七,难道竟不可以?还是,这酒里放了东西?”
一旁席上,方才那个少女闻言猛地抬头,又飞快地低了下去,腮边落下几缕发丝,掩饰了她眸子中的一抹慌乱。
墨晚秋看在眼里,心下冷笑,面上却云淡风轻地笑道:“三妹妹,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墨云画猛然被点到,浑身像通了电般一震,抬头笑得勉强:“我,我没事。只怕是喝的多了,有些头晕。母后,画儿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秦皇后淡淡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轻声道:“去吧。”
墨云画告了个礼,扶着身边宫女听雨的手跌跌撞撞地离开,从背影看去还真有几分醉态。
啧。
墨晚秋挑了挑眉。
却见那越楚使臣已哈哈笑开:“公主不愧当这天墨第一才女的美名,今日一见,果是聪颖非常。这百花酿中小臣自是添了些牡丹花粉,不想公主立刻就发现了。”
牡丹花粉?
墨晚秋蹙了蹙眉。皇帝墨飞尧沉着脸道:“传太医来。”
传太医?怕是没用了。
这位使臣大人既然敢说,就定然不怕检验,这么说来……墨晚秋撇了撇嘴,这就是有后着了。
不到半柱香功夫,太医急匆匆赶来,用银针试了试洒在地上的酒水,又凑近鼻子闻,各种试一番,最终说:“无毒。”
“可有牡丹味道?”那使臣笑着问道。
老太医微愣,又低头闻了闻,点头道:“是有花香气。”
使臣闻言呵呵笑道:“小臣爱花,自作主张在酒里加了些花粉,娘娘不介意吧?”
“自是不介意。”秦皇后淡淡道,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秋儿,道歉。”
墨晚秋娇声道:“母后,秋儿只是闻着和平常香气不同,好奇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啊。”
那使臣笑着道:“娘娘何必为难公主。孩子心性么。”
墨晚秋细细地打量着他。这使臣居然这么轻松就脱了罪,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看来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她下意识地垂下视线,看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心中纳罕一个使臣怎么看起来很是养尊处优的样子。
目光游移着掠过一处,猛地一顿。
他中指上套了一枚深绿色的翡翠戒指,这戒指……她何止是眼熟。
墨晚秋整个人都有些僵硬起来。
是了,是他,居然是他。
这人也真是穷极无聊,要亲自来扮成使臣,而她,竟这么久都没有认出来。
楚乘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