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桥墩坍塌,半座桥面斜插入水,断梁被激流直冲而下,堵了下游逼仄的河道,堤坝决了一道细口,周围百亩良田受损。宣室殿一得消息,连夜派出众臣、将士抢险。
渭水桥是年前厉王苻生决意抢建的。当时正值农忙,抽丁不足,上头又压得紧,责令三月内完工,皇命难违,掌事的层层压下去,赶工赶出了如今的祸患。
待苻融赶到时,苻坚没在及肩的水里,正捋着衣袖与将士一起搬走堵塞河道的残梁。天王如此,臣子将士们自是不敢懈怠,抢修得如火如荼。
苻融见状,瞥了眼手中的紫檀小木盒,面露一丝愧色,随手扔给近侍,便卷起裤腿下了水。兄弟俩并排推着残梁往河岸游去。对视一眼,苻坚面露欣慰笑意,苻融却依旧冷冷冰冰。
足足忙至黄昏,兄弟俩才回了营帐换洗。
“融弟,”苻坚递了递手巾,难掩笑意,“孤没料到你会赶来,谢谢。”
一怔,苻融接过手巾胡乱地擦了擦头,倒有几分难为情:“陛下误会了,臣弟并非来抢险的。”不等苻坚回语,苻融已撂下手巾,从近侍怀里夺过紫檀小木盒,黑着脸道:“臣弟深知,此时……说这些不合时宜,可,有些话不吐不快。”
笑凝住,苻坚拂手屏退众人,幽幽地落座,又指了指对坐。
苻融并不落座,回眸一眼,冷冷道:“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安置颜颜?”
料到他必是为此而来,苻坚掌着座椅扶手,满目愧意,却神色笃定:“当日承明殿,孤只有一点要求,如今亦然。孤只望她好,若你待她好,孤自当成全你。孤自认……做到了。可……”抬眸望一眼弟弟,眸光几许幽冷:“她如今处境堪忧,非孤所愿。孤——”
“呵呵……”一记冷笑,苻融哐地落座,冷冷打断,“陛下莫不是想说,她如今不好,臣弟既给不了她好,陛下便要给她?”
苻坚面色一沉,几许心虚,却不曾移眸。兄弟对视,苻融忽地苦苦一笑,哐当——把紫檀木盒撂上几案,闷声道:“今日是兄弟之间的谈话,臣弟若有僭越,还请陛下恕罪。”
“但说无妨。”屡经兄弟剑拔弩张的场面,苻坚此时已然有些心灰,禁不住些许漠然。
苻融指了指木盒:“请陛下看看里面是什么!”
苻坚木然地拿起木盒,咯吱打了开,一小摞曲谱,还有一个小瓷瓶。沉重,些许心闷,苻坚捻起一本曲谱,掌在手心,虚无地翻了翻,明眸瞬即蒙了轻雾,大哥的笔迹,大哥自幼不喜笔墨,书页上一笔一划却异常工整,竟不似他的手笔……
苻融咬唇,气鼓鼓地指了指小瓷瓶,言不尽痛楚:“管家说,哥哥跑遍了雍水渭水,寻遍方圆百里的名医,给她……备的。哥哥说,女子爱美,断不可落疤。为了你,哥哥一样都没送!他一生的痛苦,都是拜你所赐!”
苻坚无力地把书送入盒内,逃也般咯噔扣起,避退般搁落几案,面色铁青。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苻融别过脸,空拳紧拧,“陛下既想要她,又想不负父兄,断无此等美事!不管臣弟娶不娶她,陛下都不能娶她!陛下若是选她——”苻融蹭地起身,嗖地夺起木盒抱在怀中,“便是天下最不孝不仁之人!”说罢,疾步冲出帐。
苻坚僵在当下,眉眼精气神褪尽,半晌,双手捂面,用劲地揉了揉。
一晃数日,眼看便要入冬了。颜儿足不出户地避祸雅公主府,倒也不见月影宫再来行刺。主仆二人帮衬着苻雅照料负伤的明曦。伤口颇深,加之天凉,愈合得愈发慢。
净空走后,便再未登门。而明曦似转了性子,竟不顾苻雅万般异样的眼神,执意搬去颜儿的隔壁院落。入夜前,明曦绝不允颜儿离开自己半步。苻雅初时只是不解,慢慢地对着颜儿渐有微词。只是,当苻雅暗暗差人监视这二人,又并未发现苟且,于是乎,愈发不解。
日复一日,颜儿只当这每一日都是赚来的,陪着明曦诵经也罢,茗茶也罢,皆是自在满足。倒是苻芸一去,再无消息,颜儿倒还淡然,小草都急不可耐了。
承明殿,异乎寻常的沉闷。渭水桥的祸患虽则完满解决了,却依旧不见苻坚开颜。
立冬节气,苟曼青借机撺掇新晋的几位妃子,操持了一场皇家家宴,请来了深居简出月几的苟太后、大病初愈的王太妃,又邀来府外的雅公主母子和新婚燕尔的苻融夫妇。苟曼青只道苻芸及笄已过,恐要远嫁,一家人难得齐聚一堂,定要一个不少。
“三九补一冬,来年无病痛。”苟曼青红光满面,愈发有母仪天下的国母气质了,“母后、母妃,今日的饺子是臣妾亲自下厨操持的。望您二老,来年啊,康康健健。”
“多谢皇后娘娘。”王太妃依然是恬静浅笑。苟太后唯是微微点头,显然,婆媳俩尚未和好。
“曼青,辛苦你了。”主座上的君王,和颜悦色,却总似些许令人捉摸不透的漠然。
“陛下、母后、皇后娘娘,宛凝她水土不服,身子不适,不能赴宴。臣弟代她向各位告罪。”苻融起身鞠了一礼。
“不碍的,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愈发懂事了。”苟太后慈爱地说笑,那眼神直给人错觉苻融乃她亲生。王太妃显已习以为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颜双是个话匣子,和几姓的妃子互掐斗嘴,倒舒缓了时下沉闷的气氛。苻芸察言观色,逮着时下乐呵呵的当口,冲着主座讨巧道:“哥哥、嫂嫂,今日的家宴既是为我置备的,可容得我再提个……小小的心愿呐?”
“鬼丫头!”苟太后掩嘴佯嗔,许久未享天伦,这刻如何不欢喜。
苟曼青瞅一眼丈夫,他分明闷闷不乐却违心地赔着笑,方才苻芸的话,看样子是一句都没听见。苟曼青莞尔,宠道:“说来听听。”
“嗯……”苻芸一撅嘴,语气轻巧,“倒也没什么。京郊的阿房宫,名噪天下,我身为一国公主,竟没去过。听说泡一泡秦龙泉,可美容养颜。一入冬,哥哥必是要去泡泉的,我想同去,不知哥哥可允啊?”
苟曼青闻言,面露难色。苻坚此刻依旧神色恍惚,似没听入耳。颜双却来了劲:“陛下,臣妾也想去。”
“你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苟太后轻责女儿,却瞧着颜双,“秦龙泉只有天子能浴,不得僭越。”
苻芸埋头嘀咕:“和亲之时,便记得我是公主。泡个温泉都不成,做公主有什么意思。”
苻坚这才回过神来,儒雅一笑:“你啊,孤应你不就成了。”苻芸喜形于色,连连道谢。
“陛下……”苟太后微微摇头,见儿子话已出口,便也罢了,便对着女儿训道,“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往后可别再耍小性子了。”
“嗯嗯,”苻芸俏皮地点头,露出一丝狡黠笑意。
清月娟然若洗,阿房宫新经数夜寒霜,森肃清寒。仰望一眼霁雾迷空,颜儿顿在长长的甬道,踌躇不前,手里紧攥的迷情香草硌得心酸,苻芸的叮咛不绝于耳,“哥哥易哄,方和难缠,我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拉下水。哥哥这会就在秦龙殿,你去,方和自会领你进去。这株草是我托宫里的老嬷嬷寻的,说是西域来的,灵得很。扯着香叶丢入熏炉里,这事就算成了。”
深吸一气,颜儿振了振,一鼓作气地紧了紧步子,刚步入秦龙殿,便被一早躲在门口的方和急急拉了进去。二人沉默不语,近乎屏住呼吸一路疾走。颜儿此刻只觉羞耻,恨不得钻进地缝的窘迫。几拐几绕,耳际隐隐听得汩汩水声,方和住了步,余光瞥一眼满脸窘红的颜儿,指指几尺开外的房门,轻若无声道:“郡主,奴才就送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