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邺寺山门下,小草蹲在草丛里,扯了根狗尾草,无精打采地咬着草梗。
哒哒……吁……一声马嘶,子峰急匆匆地跳下马。小草窜出草丛,疾奔上前,定睛一瞧,脸色唰白:“少……少爷,小姐呢?”
“颜儿不是跟你一起吗?”
“没,没,小姐说不放心老夫人,同少爷您商量好了,先去雍州看老夫人,再来这儿同我汇合。”
“我的确去了雍州。可颜儿说她不会骑马,不能与我同行。”缰绳从指间滑落,子峰心急如焚,“糟了,她支开你我,竟要做什么?”
小草慌了神,脑中冷不丁掠过一抹黑影,脸瞬时惨白:“少爷,得赶紧找小姐,赶紧!”
主仆二人顾不得男女有别,子峰拉上小草便同骑着一路疾奔。说是寻人,其实毫无头绪,二人只得漫无目的地满山满野乱跑,不知不觉又奔到了雍州地界。
哒哒……哒哒……前方扬鞭声急,听声响应有数十匹马,扬尘遮目,辨不清来人。脑海竟浮现当日马贼劫亲的惨状,小草不禁环紧子峰的腰,周身冷冷一栗。扭头望一眼身后,子峰捎了眼宽慰。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马队竟奔到了眼前。
“峰哥哥,你!”苻芸狠一拉缰绳,惹得马儿前蹄狂蹬,却半点顾不得颠簸,红着脸尖声一喝。
小草吓得嗖地缩了手,差点没仰面跌倒,同骑终归暧昧,这回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子峰先是一惊,神色尴尬,转瞬,却坦然了,当下只想着早点寻回妹妹,根本无暇顾及苻芸的小心思。倒是瞥见玄色大氅,子峰抑着怒色,遣小草下马,双双行了礼。
苻坚跳下马,原是伸手要搀起子峰,却被冷冷避了开,时下无心计较,却是焦虑地扫望四下,抑着不安问道:“颜……颜呢?”
子峰脸色愈发难堪,草草拱了拱手:“草民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子峰,”一把扯住子峰,苻坚愈感不安,焦虑难耐,“颜儿人呢?”
子峰也不抽手,只是回头冷瞥一眼:“请陛下放手。女子的乳名岂是外人可以乱叫的?陛下再尊贵,也该避忌。”
“峰哥哥,哥哥。”苻芸拉开二人,捉急道,“眼下找人要紧。峰哥哥,你赶紧想想,颜儿会去哪儿。”
“该找的,都找了。”子峰抬头望一眼西沉的落日,面色铁青,“走了也好,走得越远越好,总比留在长安城,吃世人的唾沫星子强。”
“少爷,”小草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还有个地方……”
“哪儿?”子峰拽起小草的腕子,一双眸子急得圆睁。
“眀曦大师布道时提起,他的师祖西域活佛到过雍山,曾扯落念珠上的一颗菩提种在了山腰,如今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小姐说……”泪星子盈眶,小草咬唇,强忍着不哭:“那是块宝地,要是能长眠在树底下,是天大的福分。”
苻芸眼睁睁地看着情郎拉着其他女子,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本是上前要拉开二人的,唯是听到“长眠”二字,硬是怔住了,不由怯生生地回望一眼哥哥。哪知苻坚已急跨几步蹬上了马,猛一抽鞭,褐鬃飒飒,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侍卫见状,立马随了上去……
深秋的雍山,一片火红,缀着几点苍翠。放眼望去,满山的霜叶层层叠叠,只有零星几棵松柏错落在红叶间。眼看夜幕降临,行至山脚,众人兵分几路搜山。苻坚领着侍卫朝东,子峰领着侍卫往西,余下的侍卫各散南北。苻芸和小草候在山脚。
山径覆着深深浅浅的红,夕阳似熔了的金雨斑斑驳驳地洒落在厚厚的红毯上。几行人溶入山雾冥色,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似山柴燃烧,惊起夜栖的飞鸟乌泱泱地直窜。
“颜儿……”“颜儿……”“郡主……”山谷回音不绝,低闷得几许瘆人。
苻坚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走,极目远眺,于茫茫红海中寻找葱绿:“大家听着,菩提树四季常青,见树以口哨为号。”
“诺!”
不知走了多久,浅浅冥色笼罩着山腰,已然难辨红青。苻坚越走越急,眼看东边的山头都翻遍了,却没见传说中的华盖菩提。正当绝望之际,远处依稀见得一块偌大的空地,竟不见落叶,仰首望去,似见得一柄撑开的巨伞……苻坚疾步奔去,越跑心越悬,没有,没有熟悉的莹白。
仰望只见葱绿心叶似锥,锥锥钻心,苻坚急急低头,围着一抱粗的树转了又转,心似坠入雍山谷底。隐隐听到山兽蠢蠢欲动的呼噜声,苻坚摸向腰间的剑柄,明眸染了秋霜:“颜儿,你在吗?出来,颜儿。”
“陛下,不如臣先护送您下山吧。入夜,恐有野兽。”
木然地挥手屏退侍卫,苻坚紧了紧剑柄,也不扬声高喊了,却是焦虑地僵在原地,四处张望,神色近乎绝望。不远处,乌青落叶中一点白光耀目,擦亮了眸光,苻坚甩开剑一路狂奔,只觉胸口越来越重,重得透不过气,呼吸浑浊,浑浊得窒闷。定睛,那点白光确是一角裙襟,嗓子不知被何物卡住了,苻坚扑了上去,屈身半跪,慌乱地拂开乌青的落叶。
一层叶、一层叶……一点白、一片白,满目的白……
“颜儿,颜儿……”哽得声颤,双手抖得厉害,苻坚拨开落叶,见得惨白的颈,再拨开,见得紫青的唇,再拨,沉睡的眸,似沾泪未干的睫……
“别吓我,颜儿。”苻坚一把搂住盈白入怀,指尖颤颤地试了试鼻息,还好,还好,长舒一气,眸光却胶着在泛紫的双唇。抚着近乎冰冷的靥,苻坚凑近,几乎怯弱地低语:“醒醒,颜儿,醒醒。”
醒?不想醒,这么静静睡去该多好。原想安睡在菩提落叶里,伴着满天的心入眠,如此,来世便该有心有爱吧。可,菩提竟无落叶,自己竟是佛主都不收的天煞孤星。倒头枕着落叶入眠,让枯叶裹住此人此心,亦好过葬身刀剑之下。伴着佛树,来世化作一串菩提也好,奉在祠堂或是缠在指间,总好过孤苦无依……
当清明一丝丝从浑噩中抽离,颜儿只想挣扎着沉入梦乡,越是挣扎,越叫鼻息的龙涎幽香沁入了心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怀翼、熟悉的气息……他不是自己的命,却是自己的劫,逃也逃不掉的劫。好死不如赖活着,可,为了逃开这劫,贪生如自己,却甘愿把命舍了,他还想怎样?为何还要逼来?谁想死?可,若要活,便得恬不知耻地硬贴上他。人说,女追男隔层纱,真是一层纱吗?若是如此轻巧,为何自己偏偏不乐意?为何自己情愿埋在这枯叶下,也不愿意?
睫沾了晶莹,颜儿缓缓睁了眼,打量陌生人般凝着那张焦虑的脸,既走了,便该决绝地走,为何还要一而再地回头?为何要撩拨自己原就不死的心?为何……
惊喜,苻坚解下大氅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怀翼,声竟还是几分轻颤:“你这是做什么?都冻僵了。”
颜儿一动不动,便连眼都不曾眨,只是痴痴地凝着,便是这眼神亦辨不清情绪,道不清是幽怨还是茫然。苻坚只觉周身不自在,双颊都发烫,只得逃也般移眸,抱起颜儿,责令侍卫开路下山。
颜儿半点不曾挣扎,亦谈不上顺从,只是虚无地贴在他的肩头,痴痴傻傻地凝着冷峻的下颚。苻坚哪里敢垂眸,只觉脖颈都似僵了,拾着石阶而下,这条山道,自己不知走了多少回,唯这回竟觉难熬的长。
“放下我,否则……我会赖上你。”轻若无声,不似威胁,倒似自语。
她抬眸,他垂睑,眸光相撞那瞬,谁还端得住云淡风轻的架势?苻坚动容,嚅了嚅唇角,却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唯是紧了紧怀翼。颜儿不由扬指,指肚子触及古铜面颊一霎,他……却偏了开。颜儿嗖地缩了手,面露赧色。
余光分明瞥见,苻坚不忍,低眸道:“孤不会放手,孤说过——”
“哥哥,哥哥,颜儿……”苻芸三步并两步地爬着石阶迎了上来。
话说了一半,苻坚原就不知如何开口,借着妹妹打岔的间隙倒正好顺过去了。颜儿却是没来由地睁大了眸,心底某处寂静角落的尘埃竟被拂起了。
一路回长安,苻坚、子峰策马而行,女眷则乘马车。车厢里,小草嘘寒问暖,又是递水又是送干粮,颜儿却只是默默摇头。
苻芸少见地静默,呆呆地坐了个余时辰,才吐了这么一句:“颜儿,过去我不懂你的苦,如今我真懂了。”
二人对望一眼。苻芸攀住颜儿的臂弯:“既是同病相怜,我们何不帮帮彼此?颜儿,你帮帮我成吗?帮我留住峰哥哥。我……我帮你留住哥哥。成吗?”
一怔,颜儿反手握住苻芸,满脸愧疚:“对不起,芸姐姐,是我害得你和哥哥——”
“说的什么傻话!”苻芸急急打断,亦是难掩愧意,“该怪我,是我自私。若我早点帮你,帮你嫁给哥哥。你便不会受这么多苦,峰哥哥也不会……我是自作自受。”
“芸姐姐,没用的。”颜儿无力地摇头,抽开了手。
“怎会没用?”苻芸挪近一步,防备地瞥一眼客座的小草,凑近颜儿耳边悄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