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骤歇,未央宫异乎寻常得平静,如时光倒流,重阳劫亲不曾有、中秋退婚不曾有,甚至连颜颜此人都不曾有。玉堂殿与寿安殿的暗暗较劲,以王太妃病重卧榻、苟太妃闭门谢客,终是休战了。
王太妃此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毁了长久以来温婉恭顺的庶妃形象不说,更是大伤元气。苻融请旨留在玉堂殿侍病多日,好在王太妃人逢喜事,应了冲喜一说,病气倒也在慢慢褪去。
承明殿则是一如既往地勤政。苻坚除了屈尊去了趟始平县视察政务,其他时日悉数耗在了宣室殿。
与宫闱的平静迥异,坊间流言四起,千金公主与雍泉郡主俨然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二女争夫,必有一伤。人传,千金公主远有凉国撑腰,近有天王力挺,夺夫之战必然完胜。天王此去始平县,考核王猛的政绩是假,安抚千金公主是真。这公主在凉国就已是出了名的刁蛮,此来和亲,嫁的不是天王,却是王公,无论如何算是下嫁。本就憋了一肚子怨气,加之未入门竟先有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恐是要把雍泉郡主生吞活剥都不稀奇,众人只道是好戏在后头。
反观雍泉郡主,既无家世,又妇德有亏,若非天王作保,恐是嫁入阳平公府为妾都难……被厉王退婚在先,出嫁被虏在后,这等不贞不洁的女子居然还有颜面苟活于世?长安城的老人们私下不知啐了多少唾沫星子。亦有人慨叹,这郡主羞于见人,躲在雅公主府足不出户,终日只听和尚布道,莫不是恨嫁不成便要遁入空门?更有多事者传言,念邺寺的明曦和尚貌若潘安,每日清晨造访雅公主府,布道是假,幽会是真……
这日清晨,明曦一如既往地登了门,雅公主一日既往地熬茶作陪。三人围炉而坐,炭火煨得瓷壶兹兹作响,般若经顺着袅袅茶香空悠悠地窜上凉亭尖角。明曦捻着菩提,虔诚地喃喃低语。颜儿与苻雅自顾自地低眸沉思,谁都听不懂经文,却偏是贪念梵文的幽谧宁静,痴痴地出了神。
“佛在我心,梵文听不懂不打紧,改日我手抄一稿译本,施主静心细读,自然能领略个中真谛。”明曦嚅唇一笑,两颊似染了红光,慢悠悠地收起菩提念珠。
苻雅温婉地含笑点头。颜儿却盯着缠绕颀长五指的菩提,些许痴然:“菩提叶片片似心,佛主大慈大悲,推崇良善之心。可,若是今生无心……无爱,佛主可会庇佑?”抬眸,灵动的乌瞳悄染一抹哀戚,颜儿抿抿唇:“即便佛主怜悯庇佑,这人若是离了心,该怎么活?”
苻雅闻声愕然,顷刻,双眸沾了泪光,自丈夫离世,便带着儿子寡居,自己如何不是离了心?数千个日夜的煎熬,焦心的痛楚,他人不懂,自己如何不是感同身受?
“人的一生并无施主想的那般长,一眨眼便也过去了。”明曦凝着娥眉黛玉,垂眸一瞬,桃花眼浮过一缕睿智光芒。
“是啊……”“是吗?”两个女子异口同声,颜儿释然唏嘘,苻雅却是泪眼朦胧。
微扬的眼角勾起一丝怜悯,明曦宽慰地望向两个女子,若非袈裟缠身,这眸光如何不是脉脉含情?竟不知要勾动多少幽怨苦楚的心弦。
这一眼,颜儿已然习以为常,唯是抿了抿茶,微微点头。苻雅落泪那瞬,竟出了神,双颊浮过一缕绯红,逃也般移了眼。
晌午时辰,明曦照旧婉拒了雅公主府的斋饭,就着清水啃了两口馍馍,便请辞离去。朱漆长廊蜿蜒,苻雅默默地随着袈裟,眼角余光似有似无地瞥向棱角分明的玉白侧脸。明曦冷不丁顿足回头,惊得苻雅碎碎避退,脸竟又红了。
“公主不必相送了。公主仁慈,顾念颜施主和贫僧的名声,日日作陪,贫僧感激不尽。”
“大师客气了。”苻雅端庄浅笑,“念邺寺距府上少说也有几十里脚程,大师不辞辛苦,每日清晨赶来。大师的慈悲之心,令我感动不已。世人误解,毁谤大师清誉,我实在是不平。我只是略尽绵力罢了。”
明曦微微摇头,嚅唇一笑,眼角眯作两弯新月,泛着涟漪柔光:“流言蜚语过眼云烟罢了,不必介怀。”
二人有说有笑地行至府门。苻雅立在府门前,望着幽然远逝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去,唯是瞥见府门前落车的玄色朝服,瞬即变了脸。冷瞟一眼,苻雅绷着脸转身便走。
“雅公主请留步。”王猛急急招手,行了一礼,“臣受阳平公所托,有事求见雍泉郡主。”
“哦……”苻雅扬眉,声线鲜有的尖刻,“王大人平步青云,深谙为官之道,我深居简出,亦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连此等跑腿的活计,大人都不辞辛劳地揽下了,想不讨上司欢喜都难呀。”
迎面眸光尽是敌意,王猛初时一怔,片刻,对这番嘲讽唯是清淡一笑:“公主谬赞。还有劳府人通传。”
苻雅见他半点不为所动,愈发来了气,却不好发作,冷冷地吩咐守门通传,撂着王猛在府门外,扭头便走了。
左右侍从无不瞠目,王猛解嘲一笑,佯装不觉地理起袖口来。
秋日晌午,阳光暖洋洋地洒了满院。颜儿执壶为来客沏茶,面容恬静却掩不住眉心暗藏的那缕愁思。
“多谢郡主。”王猛双手接过瓷杯,浅浅抿了抿,漫然道,“此来冒昧,我有两桩事找郡主商议。其一,重阳劫亲一案,经多番查访,业已结案。”
探究地抬眸,颜儿扬指划了划杯口。
“这帮亡命之徒,占山为王,作恶已有段时日。此次财迷心窍,盯上了郡主的嫁妆,便买通了御膳房的火头工。所幸郡主得侠士出手相救,否则——”
“王大人……”颜儿冷冷打断,捻着瓷杯,苦涩一笑,“大人此番话不该对我说,该对丧命的百余口扈从说。我虽受其害,却捡回了性命。他们才是盼着大人伸冤的苦主。”浅抿一口,颜儿盯着对坐,眸光甚是温和,余光瞥一眼四下,轻若无声道:“果真是……寿安殿?”
王猛面露愧意,若有所思地一口闷了整杯茶。
“大人的苦衷,我懂。我从不曾奢望,劫亲一事能水落石出。我只问这一句。”
搁下瓷杯,王猛却不开口,只是微微摇头。
“多谢大人。”颜儿竭力掩饰眉间一闪而过的讶色,苦笑着叹道,“不料,这世上要夺我命的人……如此多。”
王猛皱眉,接不上话,便只有扯开话题:“这其二嘛,我是受阳平公所托……”拖着长长的尾音,王猛无意地瞥一眼颜儿身侧的近侍。
“小草不是外人,大人尽管直言。”守门通传那刻,已然猜到了几分,颜儿故作镇定模样,双手却不禁藏在石桌下局促地扯了扯绢帕。
“千金公主和亲一事关乎国祚……”
王猛拐弯抹角地扯了一通,临了步入正题之时,惹得小草惊怒:“欺人太甚!凭什么欺负我家小姐,凭什么?”
“小草,不得无礼。”颜儿急扯小草的衣襟,自打遇劫归来,小草便像变了个人,心急气躁,半点不见此前唯唯诺诺的小心模样。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王猛尴尬地起身,“冒昧之至,望郡主海涵。郡主可有话捎给阳平公?若没有,我这就告辞了。”
颜儿强挤一丝笑意,幽幽摇头:“劳王大人捎话,我恭祝他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稍现诧异,王猛寒暄了几句,便离去了。
“千金公主一句容不下你,有你无她,阳平公府就变卦了。他们怎能这样?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小草急乱地揪着颜儿的肩头,晃了又晃。
“小草……”颜儿扫望四下,递了个眼神,纵是心乱如麻,却强颜笑道,“无碍的,我……自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