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苻坚抑着愠意步步逼近,苻融反倒直起身,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眉间那丝愧色。
“景略、子峰……”直直地盯着弟弟,苻坚拂了拂手。
王猛识趣地鞠了鞠,便要退去。可子峰僵在原地,丝毫没有屏退的意思。王猛只得踱回来,强扯着子峰出殿。几经拉扯,子峰这才妥协。
“王大人,今日是看在你的份上,否则我……”子峰跨出殿门,一把拂开王猛,满脸怒容。
王猛歉意地笑笑,敛笑已是愁容满面,扭头瞥见玉白中庭的几袭身影,愁苦愈甚。二人焦虑地候在殿外,谁都不曾言语,秋日清晨却静寂若日暮,忽的,只听得殿内一声怒喝“孤决不答应”,已见苻坚黑着脸冲出殿来。
殿上的君王素来温文尔雅,王猛不由惊住,便是子峰亦不曾见过他暴怒,竟也呆住了。苻坚不顾旁人,疾步拾阶而下,惹得方和随着一路小跑。
苻融悻悻地拖着步子跨出殿,迎面便被子峰挥了一拳。懒于计较,苻融捻了捻唇角,径自又迈开了步。
“你还是不是男人?如此欺凌一个女子!”子峰愈发来气,一把揪住苻融的领口,挥拳一瞬,被王猛拦住了。王猛低低摇头,扭头朝中庭睃了一眼。二人一齐扭头,苻融顷刻面色大变,推开子峰便狂冲下去。
“陛下,算我求你!应下和亲一事。”王太妃跪倒,双手攀拽着玄色袍襟,仰头戚戚哀求,“劫亲闹得满城皆知,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融儿他堂堂七尺男儿,这奇耻大辱又如何咽得下?”
“母妃,您起来。”苻坚急急俯身去搀王太妃,无奈她强撑着就是不肯起身。苻坚面露难色却执意道:“阳平公府与颜府早有婚约,改娶千金公主,有悖道义人伦,恕孤不能答应。您先起来。”
“我不起!”菜色病容唰地煞白,王太妃甩开手,紧咬牙关咯咯发颤,却是从不曾见的决绝神色,“颜府已应下退婚一事。我一生从未求过谁,今日我求陛下,求你顾念手足之情,保全阳平公府的颜面。陛下若不答应……”仰头一望,泪眸笃定,王太妃一字一顿道:“我只好长跪不起!”
“娘,您起来,您这是做什么?啊?起来!您病得紧,吹不得风。”苻融急得乱了方寸,揽抱着母亲起身。
王太妃偏是死了心,摁着石砖执意不起,更有几分撒起泼来,边哭边诉:“别管我,人要一张脸,树要一张皮!当年法儿……”攀着儿子的臂弯,王太妃泣不成声:“若是我为他争半分,他何至落得终生未娶的下场?”
苻坚木了,古铜眉宇铁青,愧疚、痛楚、无奈浊了明眸,空拳紧拧得微搐。
“陛下!”倔强的一眼仰视,王太妃哽道,“求你成全为娘的一点私心。颜府若愿意,虽是……为妾,我阳平公府必不会亏待了她。”
“你……”子峰气得满脸通红,闻声便要冲下去,幸得王猛拦腰挡住了。
噗通……震得四下一瞬寂静无声……
双手摁着石砖,苻坚恭敬地叩了一礼,未及抬头,声如暮钟窜上深谷:“恕孤不孝,不能答应母妃。母妃跪求,孤担当不起,母妃若不起身,孤亦不敢起身。”
泪眸滞住,王太妃噎得无语,颤颤地抬眸望一眼儿子,面露绝望之色。
“娘……”苻融见这二人僵持不下,只得贴着母亲跪了下来,低声劝道,“您久病未愈,昨日又颗米未进,身子如何撑得住?算了,娘。”
啪……打落儿子的手,王太妃挺直了身子,瞧也不瞧跪在身前的国君,亦不理睬儿子,昂着头道:“我绝不认她这个媳妇。允她进门为妾,已是留足了情面。想我一生刚烈,绝不容她玷污家门!”
“母妃,您如此说未免偏颇,雍泉郡主虽被俘,却并不像母妃想的那样。清者自清,母妃何苦与升斗小民一般见识?”苻坚已然动气,剑眉紧蹙,语气强硬。
“哪个女子会认自己失贞?”一记轻哼,王太妃力不可支,翩翩地直往儿子身上倒,一瞬,却又倔强地跪直了,再不言语。
眼见这三人僵持着跪在中庭,太监宫女吓得连连退下。王猛苦着脸,远远候着干着急。子峰怒火中烧,口口声声顾念阳平公府的脸面,那颜府呢?颜儿呢?转念又是蚀骨的焦愁,王太妃如此相逼,他一向心慈,可能顶得住?不及多想,子峰急忙拉过方和,一通耳语。方和面露难色。
雅公主府……
瞥一眼案几上的菜肴,竟没动过筷子,苻雅轻叹一气,踱近倚窗发呆的人儿,劝道:“再没胃口,好歹也吃点。桂儿说,你想见我?”
回过神,颜儿福了福,挤出一丝笑意:“多谢公主关心。这两日多有叨扰,我是想向公主辞行的。”
苻雅面露怔色,瞬即温婉一笑:“哪里的话?我一个人孤单,你在,正好相陪。只管放心多住些日子。”
苍白双颊浮过一丝赧色,哪里是邀自己相陪?分明是可怜自己无家可归,颜儿低眸,笑得苦涩却说得恳切:“多谢公主垂怜。”
“别客套了,也别管我叫公主,像幼时那样叫我声姐姐多好?”瞧那我见犹怜的模样,苻雅不忍,拉过颜儿,瞬时亲近起来,忽的,似想起什么,“我都给忘了,今日府门前来了个和尚,说是城郊念邺寺的,想探望你。”
“和尚?是明曦?”颜儿不由反手握住苻雅,些许急切,转眼,极不好意思地低了头,“雅姐姐,让您见笑了。”
苻雅摇摇头:“桂儿倒没问他的法号,便打发他走了。我早就想听念邺寺的高僧布道,既是认识的,下回他再来,便邀他入府吧。”
讪讪地松手,颜儿落寞垂睑,默默点头,心底酸涩莫名,佛门乃清净地,明曦竟也听说了?自己如何不是一夜之间成了长安城的笑柄?女子的名节重过性命,一句“残花败柳”自己当真承受得住?若是,为何羞于见人,甚至羞于出这道房门?若海连夜造访,一味相逼,虽都在意料之中,可……颜儿无力地阖目,只觉鼻翼酸疼,忍不住想哭,这走投无路的隐痛连说都说不得,只得打落牙往肚里咽。
苻雅见状,尚来不及抚慰,门外已传来苻芸心急火燎的呼喊,“颜儿……颜儿……”
夕晖透着窗棂细缝投入房内,映落一道孤寂的昏黄光斑。颜儿呆坐榻上,魂灵抽离般神色漠然。
“颜儿,求你了。”苻芸贴坐颜儿身侧,瞥一眼光斑,急得口不择言,“都这个时辰了,他们还跪着,这可怎么好?御医说母妃病入五脏,不悉心调养恐怕会有大祸。这……母后打跟哥哥吵过,就足不出户,谁都不见。我实在是没法子,才来找你的。颜儿……”
任着她急摇自己的胳膊,颜儿都未曾回眸,唯是淡淡道:“我如今自身难保,若可以,我也想长跪不起,求老天爷给我条活路。你若不告诉我……当年的誓言,我又有何法子化解此事?”
“颜儿,我……”苻芸为难地瞧一眼窗下,苻雅正心事重重地绣着帕子,事不关己般冷漠。无奈,苻芸一咬牙:“当年爹定下家规,此事不得再提。可今日,罢了,说了便说了!”
“芸儿!”苻雅撂下帕子,闷闷摇头。
苻芸早已按捺不住,顾不得姐姐,连珠炮般打开了话匣子:“世人只道皇后娘娘与哥哥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却不知想娶表姐的并非哥哥,而是法哥哥。当年,舅舅连聘礼都收下的,是表姐以死相逼,绝食三日才逼得法哥哥退的婚。”
那日苻融大吵大闹,已然知道苟曼青与苻法的渊源匪浅,颜儿却料不到竟还有退婚一说,禁不住愕地扭了头,满目探究地凝着苻芸,揪心地等她继续。
“芸儿!”苻雅蹭地起身,动气地腾了过来,扯着妹妹的衣袖暗使眼色。
“颜儿不是外人,有何说不得?况且,如今闹得不可开交,再不说怕是要闹出人命来了!”苻芸忿忿一语,竟叫苻雅噤了声,默默地落了座。
“你别看表姐柔柔弱弱的,犟起来竟叫人招架不住。她不单悔婚,更扬言今生非哥哥不嫁。哥哥比表姐年幼三岁,哪里动过这个心思?况且还是法哥哥的心上人,哥哥自是不答应的。”苻芸挎着颜儿的臂弯,叹道,“可谁拗得过表姐?她硬是不嫁,足足等了哥哥五年,二十一岁了,都不肯出阁。哥哥碍于表姐,自是娶不得妻。法哥哥痴心不死,一直傻等。三人的婚事就如同今日承明殿傻跪的三人一般,僵持不下。”
心幽幽地坠入深潭,颜儿竟不敢再听下去,颤颤地缩了缩手。苻芸丝毫不曾察觉,自顾自道:“莫说,法哥哥还真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痴情男子。他不忍心误了表姐,劝了哥哥又劝爹和母妃,磨破了嘴皮子才促成了这桩婚事。可自己却终生未娶。”
“他说欠了东海公,就是欠这个?我今日落得如斯田地,就是为还这个?”纤细玉指轻搐,泪蒙了眼,颜儿哽咽,不甘、委屈逼得呼吸都已不畅,“那……誓言呢?”
“这……”苻芸吞吞吐吐,为难地垂了头。
“芸姐姐,告诉我,便是死,也得死个明白。”已然猜到了几分,却惟心难死,颜儿缠着苻芸只想讨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