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问一句,你以何身份进这屋子?陛下?永玉?还是颜儿的妹夫!”怒吼,子峰一拦,堵在了门前。
无心纠缠,不过朝屋内捎一眼的功夫,苻坚猛一扬手,拽起子峰的胳膊一拂一甩,抬腿便跨过了门槛。
一把揪住苻坚的肩头,子峰寸步不让,颤声低吼:“我不容你再伤颜儿半分!你们苻家的事,关起门来打也好,杀也好。别搭上我妹妹!她如今就剩半条命,还不知能否撑过今晚。无人撑腰,苟南春哪里敢下毒?幕后黑手是谁,你心知肚明!你走,离我妹妹越远越好!”
气息不平搐得肩头簌簌,苻坚未曾扭头回眸,抬手本欲扯开子峰的手,闻声却僵住了,手背青筋微凸,细汗渗入鬓角衬得脸色愈发惨白,喉结哽滞,唇角扯了扯却未吐一字。
微怔,子峰不耐抽手,低眉间终是不忍,掏出袖口的信笺,闷声塞给苻坚,转身便出了门。
疾奔入屋,拨开珠帘一瞬,反倒僵住了,苻坚拧得珠帘咯吱作响,却木木地迈不开步子。
大夫和婢女早已散尽,唯剩小草痴愣愣地守在榻前。惊得弹起,喜色一闪而过,瞬即却瘪了嘴,小草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周遭弥漫着辛涩的草药味,夹着一缕淡淡血腥,苻坚不由屏了气。内窗小开,榻前纱帘微荡,丝锦绦子低垂,轻轻拍着榻角,于这静寂无声中平添零星几点孤清声响,敲在心头却似擂鼓,榻上静卧之人,似一抹朦胧剪影,柔弱得不忍触目,苻坚拖着步子踱近,拂开纱帘瞬间,明眸染了严霜。
白皙玉靥似漂染了朝颜花,沾了一雾诡异的淡紫,嘴唇似熟过头的樱颗,紫青得近乎凋下枝头,搭在锦衾上的纤细玉手似初春的柔桑,凝脂攀缠着浅青脉络,丝丝分明……侧身瘫坐在榻前的木枰上,小心翼翼地握起颜儿的手,晨曦眸光老作了夕阳,苻坚哽了哽,竟是无言。
拨开掌中虚若无骨的柔荑,纤细指尖缀着几点被银针扎破放血排毒的乌红,十指连心,连的……却似自己的心,不忍注目,苻坚急急拢了拢掌,本想收起她的指,却不料摊开了她的掌,凝白掌心一点青红刺目……
“我要做你掌心的朱砂痣,和阡陌一般磨不去的朱砂痣”响彻耳际……哪曾料想,自己才是她掌心的朱砂,可这朱砂竟是毒鸩,不能自已……
啪嗒……啪嗒……青红沾了秋雨……
“对不起,颜儿,对不起……”低声喃喃不止……
长夜漫漫,每隔个半时辰,点刺指尖,再隔个半时辰,药浴熏蒸……反反复复,熬至拂晓,散脉渐无之象消褪,虽则气血阴虚,呈虚脉之状,可性命总算得保,颜府上下皆长舒一气。
“醒了,醒了……”小草一路小奔出屋,欣喜若狂,“陛下,少爷,小姐醒了。”
子峰父子闻声狂奔入屋,那点明黄顿在院门一瞬,却速速隐出了院落。小草原想追出院去,却舍不下颜儿,只得回了屋。
待众人退去,小草扶着颜儿坐起,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后塞上锦绒小垫,喜色道:“好了,这关总算过了。你是没瞧见,尽管放一百个心,他啊……逃不过你的掌心。”
“真……的?”迟疑地望了一眼,颜儿无力地窝进靠垫,眸子黯然。
“真的!珍珠都没这般真!”
瞧她一个劲点头,颜儿长舒一气,不由回想昨夜朦朦胧胧听到的几句耳语,听不分明,记不分明,却真切莫名,心底滋生一丝希冀。
没来由地苦下脸,小草握着颜儿的手,后怕道:“你可知,你吓死我了?明明瞧见猫儿中了毒,你却——”
急急捂住她的嘴,心酸、苦楚、后怕百感于心,唤醒如烟泪眸,舌尖心尖皆是钻心的苦,颜儿痴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搏一把罢了,否则,他……怎会来?他若不来,横竖一死罢了。若……非得死,我情愿……自己了断,也不愿影子玷污了我的魂。”
抽开颜儿的手,小草凄然,哭道:“猫有九条命都活不成,何况人。你……你吓死我了,再不许你犯傻,你若没了,扔下我,叫我怎么办?”
心咯噔,思绪飘回月影山,下山近五载,竟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人如此依赖自己……颜儿振了振,挤出一丝笑意,替小草拭泪,细声宽慰:“放心,若无一线生机,我断不会……我哪有那般傻?多亏外公,我可是习得药理了,猫儿去舔葱豉汤,必是闻到了鱼腥味。剧毒之物,莫过肺鱼。若少量,再急饮苦参汁引吐,命……或许保得住。”
小草却哭得愈发凄凉,哽道:“为何……活着竟会这么难啊?”
一怵,泪凄然滑落,身子无力地陷进靠垫里,颜儿唏嘘如呓:“是啊,为何……这般难?为何若海要杀我?苟南春要杀我?未央宫……恐怕也有人……要杀我。”
圣辇惊醒了寿安殿。
“陛下,使不得啊,陛下,太后娘娘还未晨起。”老嬷嬷象征性地拦了拦,却是扬着嗓子朝殿内高喊。
“陛下日理万机,哀家早说过,这请安的虚礼啊,能免则免。”苟太后随意披了件长袍褂子,慢悠悠地踱了出来,和蔼可亲模样。
双眸布满血丝,疲沓惹得眸子里的那点隐忍怒意愈显薄凉,苻坚伸手搀着母亲落座,却是直勾勾地望向里屋,冷冷道:“姨母呢?”
拢了拢褂子,苟太后淡淡道:“哀家业已查明,这中毒啊……不过一场误会。你姨母原是一片好心,旧的乡里从东海之滨带回点稀奇,叫金娃娃来着。葱豉汤味冲,怕颜儿吃不惯,增鲜盖味儿,便添了点鱼沫子,却不料……好心惹了祸。这金娃娃南春自己都没舍得吃——”
“娘,你当孤三岁孩童吗?啊?”隐忍怒意酸作浓雾,蒙了双眸,苻坚定定地瞅着母亲,声线轻颤,“王鲔鯸鲐,晋人早有记载,肺鱼乃剧毒。”
愈发淡然,苟太后抚膝,对视道:“洗净肝、子、血,则食之无害,且脂至肥美。无心之失,加上苦主也无性命之忧,陛下何苦苛责呢?”
气息难平,空拳紧拧,唇角一抿,苻坚苦苦一笑,道:“这回,母后为何不说是为了孤好?常言道母子连心,母后所想,孤都清楚,却为何孤之所想,母后偏偏——”
“坚儿!”怒地站起,生怕儿子说出点撕破情面的话来,苟太后紧握儿子的臂膀,急急截语,“哀家几时都是为了你。罢了,罢了,这回你姨母虽无心,却有过,该罚,的确该罚。”
变了脸,苟太后愈发柔声:“她啊……平时飞扬跋扈惯了,趁机小惩大诫,叫她收收脾性也好。既是皇亲,收监恐怕……有损国体,家监吧,就罚她打扫无缘阁……一年半载,陛下觉得呢?”
宫北无缘阁一带,人称冷宫,不仅囚着厉王苻生,还是宫女受罚之所。苟太后此番安排,虽则为妹妹留了几分情面,却也端起了大义灭亲的架势。
苻坚一时竟也不好反驳,凝着母亲,语气冷淡决绝:“娘,您既清楚儿子想什么,就别再逼我。她……谁都动不得,若有下回,不论谁,孤绝不留情。”
“坚儿……”
“母后歇着吧,孤走了。”
不等缓过神来,儿子早已抽身离去,苟太后捂额,稍稍扭头,冷声道,“听到了?即刻挪去无缘阁吧。”
“小姐,小姐……”小草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把拂开正给颜儿喂药的婢女,凑近颜儿身前,便是一通耳语。
雷劈般眼前一黑,颜儿掀起锦衾,顾不得挽鞋,踩着袜子便下了榻,颤巍巍地攀着小草便往屋外疾走,细声颤抖:“真的?”
“嗯,嗯,人在堂屋呢。”小草分明也乱了方寸,顾不得为颜儿更衣,却是扶着她往外走。
距颜府府门不过里余,两列马队狭路相逢。
嚅唇一笑,苻融腾下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话语亲昵口吻却淡漠:“臣弟请陛下安。”
面色微微僵住,望一眼颜府方向,双眸疲沓未褪又添了一丝莫名的慌乱,半晌,苻坚方缓过神来,下马虚搀了一把,道:“融弟免礼。”
淡扫一眼苻坚,笑渐浓,苻融拱手又鞠了一礼,谢道:“这一礼,是弟弟谢过哥哥……成人之美。”
脸色嗖地煞白,唇角微扯一丝细弧,若说是笑却夹着一丝苦楚,苻坚又搀了弟弟一把,顿了片刻,才说道:“融弟,你……答应我的,望你做到。”
“这是当然,弟弟比不得哥哥,没有哥哥的君子之风,亦没有成人之美的气度。弟弟对贴己……之物,素来视若珍宝。”句句似称赞,却字字带刺,苻融满面春风地拱手便请退扬鞭而去。
于这讥诮,苻坚显然不曾动气,却是杵在原地,痴痴望着前路。倒是方和,气得耳根微红,悻悻地牵马。
腾上马,望一眼前路,分明几分难舍,苻坚却扭转缰绳引马回走。
“陛下……”
不等方和开口,苻坚一记扬鞭,绝尘而去。
顿在堂屋门前,眸子顷刻染了红,漫天的火红炽得血液奔涌,周身轻搐,颜儿只觉力不可支,身子一偏歪在了小草肩头。
子峰急急迎了出来,一把搂住妹妹。颜一山却是呆呆地杵在主座上,眸光暗滞。
振了振,一把拂开哥哥,又推开小草,颜儿颤巍巍地跨进屋,指着案几上摞成小山的红绸丝绢,对着颜一山,口吻分明是质问,却凄惨过杜鹃啼血:“这便算……大聘?你抛妻弃女,有何资格决定我的婚事!你可曾问过我愿不愿嫁?李代桃僵那日,你我父女情分已绝,你应下的婚事,我绝不从!绝不!”
“颜儿……”子峰欲上前劝止,却叫颜一山招手噤了声。
颜一山摁着案几,吃力地站起,蒙着泪光,低声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阳平公年少有为,实为良配,我颜家……算是高攀了。”说罢,拖着身子颤巍巍地出屋。
鼻息浑浊,心堵窒闷,竟难耐过前日毒发,颜儿禁不住浑身轻颤,却是不甘心地转身去追颜一山。
“颜儿……”子峰一把挡住,掌着妹妹的肩,柔声道,“这回,爹是为你好。你——”
“为我好?”凄凄一问,颜儿难以置信地抬眸凝着哥哥,一瞬,却是泪落连珠,颤颤摇头,怯怯道,“你……也知?那,那……他呢?”
心虚,子峰默默地低下头,别过脸,道:“算了,颜儿,你与阳平公……也称得上青梅竹马。他丧兄情切,近来脾性虽……却是好人。哥哥相信,他会是个好夫君。”
“呵……”笑绽开唇角苍白,泪珠零玉落,玉靥化作蒙雨的凄清菡萏,颜儿抖着肩膀甩开子峰的手,弱弱退了一细步,哭道,“你们……把我当什么?人说,父爱如山,父几时……爱过我?良配?不经六礼,王公不过花几匹丝绢,他便把女儿给卖了,胆小怕事……至此!没有爹,我本想长兄如父,哥哥你……我想什么,你竟不知吗?为何帮着他瞒我?”
哽住,再开口时,心悸不已:“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裳……这便是他的苦衷?哥哥……你也这般想吗?你们……就这样把我……送给苻融了?你们把我当什么?当什么?”
“颜儿,你余毒未清,动不得气。”
力不可支,声音渐渐没在嗓子眼,颜儿微弓着身子,泣不成声,只觉鼻子一酸,一股温热涌溢,扬手一拂,掌心却是一片殷红……
【注:肺鱼、金娃娃是“河豚”在古代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