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绣衣,被袿裳,腰若束素,一簇尖尖夏荷般的藕粉腰封,衬得柳腰愈发纤细,围裳飘落两绦燕尾髾带,难得穿锦衣华服,又略施粉黛,便愈显得仙姿玉色……颜儿展开双臂,五彩锦履一旋,髾带轻漾,如燕飞舞。
“怎样?怎样?”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眸,颜儿急切地追问,“可还好?”
“嗯……”小草抿着唇,一个劲点头,偷笑,“活脱脱一个待嫁的小仙女。”
香腮染赤,朝小草肩头轻捶一记,颜儿撅嘴佯嗔道:“真是没大没小。小的,还不开路?”
“小的遵命。”小草捂着肚子,佯装谦卑模样,搀着颜儿欢快地踱出了北苑。
颜府上下早已齐齐候在了厅堂。
颜双?这传说中同父异母的妹妹,还是头一回见,一袭大红袿裳,如火夺目,面若满月镶着一双水润眼眸,倒也如花似玉,可惜眼角眉梢写满了势利……不过捎了一眼,颜儿移眸,对着颜一山夫妇默默福了福。
“颜儿快坐。”欣慰一笑,颜一山扬手指了指空座。子峰堆满笑,起身迎了上来。
唇角一勾,颜双鄙夷地睨了眼颜儿,暗暗一哼,低头凑近苟南春耳边嘟囔了两句。母女俩相视一笑。
“小姐你都没穿红,怎轮得到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受封了。”小草搀着颜儿落座,瞟一眼颜双,撅着嘴细声埋怨。
拍拍小草的手,捎了眼宽慰,自己的大喜日子,犯不着和这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颜儿翼翼地旋了旋白玉镯子,低眸间,笑靥嫣然。
“呵呵,来啦,来啦,未央宫宣旨的公公来啦!”
颜一山急忙理理衣襟,满面春风地大步出屋相迎。苟南春紧拽着女儿,舍我其谁般紧随其后,拉着颜双一把堵在颜儿身前,率先迈过了门槛。
子峰蹙蹙眉,微微摇头,搀着妹妹,轻声宽慰道:“我们不急。”
嗯……噙着笑颔首,心怦怦若出,哪里有心思与这对母女计较?颜儿满怀惴惴,一心巴望着接旨后入宫谢恩,不过三日却觉经年,古人只道相思苦,却不曾说这苦中亦似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管事公公操着尖细的嗓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凛凛地唱着旨。府中上下跪了满地,鸦雀无声,便是焦急雀跃的呼吸声亦似听得分明。
“颜家有女,夙成敏慧,恪娴内则,敬慎素著,堪为六宫典范……”
脑际空空然,耳际嗡嗡然,呼吸都些许胶着,颜儿合手紧了紧,朱唇一缕浅笑愈漾愈浓……
“今册颜双为淑妃,以昭贤德之范,钦此。”
轰……心湖溃了堤,周身一凛,颜儿愕地抬了眸,惊恐地望着管事公公手中的明黄圣旨,手颤颤地覆上了小草的膝。
小草显然被惊得瞠目结舌,子峰如是,颜一山如是……唯是苟南春母女相视一眼,高昂着头得意而笑。
转瞬,苟南春些许不悦地扯了扯呆若木鸡的丈夫,睃了个眼色,示意颜一山接旨。颤颤地接过圣旨,颜一山愧疚得不忍回头瞧女儿。
众人都已起了身。唯剩颜儿僵跪在院中央,似一座冰雕,面如皑皑雪地,衬得那两簇浅淡腮红惨惨戚戚。
“颜儿……”子峰皱着眉,环抱着搀起妹妹,抚了抚隐隐颤抖的玉臂,柔声道,“别急,颜儿……”
“哼……”扬起下巴孤傲一笑,火红飘了过来,颜双得瑟着擦肩而过,压着嗓子讥道,“是谁说叫我死了这条心来着?呵呵,瞧瞧该死心的是谁。”
“行了,双儿,赶紧去拾掇拾掇,该入宫谢恩了。”冷冷一声透着刺骨的幽寒,苟南春端着胜利者的姿态,忙活了开,吩咐着家仆众人备辇入宫。
呼吸浑浊得近乎窒息,心仿若被逼进了逼仄的囚笼,沉入了幽黑的深潭……颜儿痴傻地颤颤抬了眸,凝着哥哥,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哀戚的眼神写满了惊愕与疑惧,倒无声地逼问着“可是我错听了?”
“颜儿。”哽了一句,子峰低声道,“可能……哪儿……出错了。别急,哥哥这就去趟宫里。”说罢,捎了个眼色给小草,便要动身。
一把拽住哥哥,泪已闷声滑落,颜儿委屈地摇摇头,凄凄抖道:“我……自己去。”
云龙门,仰望一眼谯楼,那袭明黄映着阴霾的天空,苍凉莫名……相视一眼,虽瞧不分明,却仿若隔世,颜儿拂开小草,又舍了哥哥,执意独自入了宫门。
方和一早已候在了宫门口,似料定了自己会来。心幽幽一紧,莫名的惊恐,颜儿故作镇定地随着方和攀着石阶。
哒哒哒……脚步声凄凄回荡,声声都似笞在心头,上回登这谯楼,虽吓得魂不守舍,却远不及此刻难耐,熬心的酸楚和……莫名的惧怕,催得自己恨不能躲进石缝里。脑海湍涌十万个惊疑,他为何如此?白玉为聘,山盟海誓就在昨日,他为何如此……不,不,心中却又是千万个暗否,颜儿摇摇头,振了振,紧着步子越过了方和。
他,背立谯楼一角,挺拔若玉山,随意覆在凭栏上的颀长五指,勾起心弦一缕残音……暗抑一路的泪水决了堤,唇边涩涩的苦,舌尖舔了舔,竟……是久违的苦楚,似那年雪天失了母亲的苦楚,颜儿竭力镇住气,却偏是哽道:“为……什……么?”
明黄一动不动,唯凭栏上的指尖搐了搐,半晌,淡漠的低语飘起,“孤与双儿青梅竹马,这缘……十四年前便种下了。”
孤?他分明说过,这辈子都只是别人的陛下。缘?缘定三生的……不该是自己吗?冷,冷得颤栗,嗓际哽住,再吐不出半字,更怕再吐出半字,噬心的惧怕……伴着隆隆于心的不甘与痛楚,须臾间,颜儿甚至想转身逃去,可偏是腿脚又不听使唤地僵住了。
那缕低音复又飘起,“你说的不错,无双贵妃……孤确有立双儿为妃之意。齐人之福,世间哪个男子不想?孤亦不过是凡人而已。可你与双儿……偏不愿共事一夫。闹到今日这般田地,非孤所愿。孤既舍不下双儿,便唯有……舍了你。”
轰……心间玉碎之音嗡了耳,泪雾了眼,力气连着清明腾上了阴霾云霄,周身木然,心都似僵了,却偏偏暗否之音不绝于耳,颜儿痴痴摇头,颤颤地连声否道:“你……说谎,说谎……永玉,你在说谎。”
此刻,凭栏上的指尖都不动了,他巍然如缥缈远黛,拒人千里的决绝凛然,那声线微扬得飘忽不定,“孤说的句句实言。”
“我不信!”倔强地一否,颜儿扬手拭了拭泪,却是小奔着扑向了明黄,正如十几年前扑向那泼殷红一般。
揽着那近乎无温的残冷,紧闭着眼,颜儿一个劲摇头,喃喃倒似句句在宽慰自己,“我不信,永玉,我不信。你说过,我是你心头的桃红。你说过,我是你手心的朱砂。你说过,要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你说过,要三生三世……你说过,在你心里,我才是无双。你在说谎,你都不敢看我,你说谎。别吓我,永玉,我怕……”
明黄依旧一动不动,倒似静默了,半晌,手才从凭栏上垂了下来。
手背贴上一团冰冷,不带一丝掌温的冰冷,便是如此,心底仍是腾起一丝希冀,颜儿贴着明黄背脊微扬着下巴,睁了眸,可,偏就这一瞬,心便从这谯楼之巅摔了下去……手竟被他掰开了,指肚子上拉弓磨满的茧子,平素里硌在手上是酥酥的暖,此刻,却似尖刃划在了心头……尚不及回神,尚不及躲闪,那一眼回眸,便凝固了此心,心似严冬的冰凌悬在谯楼的门梁下,那眼神再不是晨曦,却是刺骨的冰湖。
“孤……是你的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