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连天,哀嚎震耳,柩车沉闷地碾着碎石路。四里八乡的吊客身着黑大褂,腰系白布,争相送殡。一场迟到年几的葬礼,莫说有多悲戚。
颜儿原是怕外婆伤心不支,却不料孙夫人出奇的平静,似看透生死的淡漠。村口的梧桐树下,又添了一冢新坟。孙夫人瞅着只是默然,竟是欣慰地叹道,父女终于团圆了。对颜儿来说,小小年纪,已然经历无数生离死别,虽则不曾看透,虽则依旧神伤,却是同龄女子未有的从容。尤是这从容,却又愈发惹人怜惜。倒是子峰,哀戚中透着刺骨的冰凉,一路竟是不曾见的沉默。
苻坚、苻芸兄妹微服混迹于送葬之列。孙夫人也只当来人是外孙的同窗,却是看苻坚的眼神格外不同,礼毕后,竟单独约见了他。
“劳你们兄妹大老远从长安赶来,多谢了。”孙夫人红着眼,却是噙着笑,凝着对坐分外慈爱。
“老夫人言重了。”
“哎……”长叹一气,孙夫人抚着膝,茫然地凝着门梁,道,“丧子、丧女、丧夫……我这辈子,嗯……若说悲,也悲。若说福……福在一双外孙儿。永玉啊……”
对坐殷殷的眼神,叫苻坚微感沉重,眉尖不由紧了紧,动容道:“老夫人请讲。”
“嗯……”些许欲言又止,孙夫人挤出一丝尴尬笑意,道,“颜儿是我们老两口一手拉扯大的,老爷在世时,最放心不下她。让我们老怀安慰的是,这回见颜儿,这心头的大石啊……终于落下了。你……是个纯良的孩子,我和故去的老爷,一同把颜儿托付给你了,望你……好好待她。”
一怔,旋即,笃定地点点头,苻坚微垂眼睑,道:“老夫人放心。”
夏末的雍山,草木葱郁,晨曦穿过树枝斑斑驳驳地投落石阶上。
他拉着自己的手,走得欢快,碎着步子竟也有些跟不上,颜儿一撅嘴,气鼓鼓地一甩手,抚着腰,嘟囔道,“太急了,太累了。这是赶去哪儿?”
扭头嚅唇一笑,苻坚腾下台阶,一把牵起柔荑紧了紧,凝着娥眉黛玉,半认真半打趣道:“老夫人发话了,孙府的小辣椒,望我早日领回长安去。一家有女百家求,纵是我……吃了亏,好歹也该求一求。”
“你……”玉靥染了绯红,心头笼罩的阴郁雾霾似一瞬随着晨风飘逝无踪,嘴撅得愈发娇俏,颜儿又是一甩手,蹭蹭爬上了几阶台阶,扭头吐吐舌,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这凤求凰……自是少不了的。”说罢,提着裙角,蹭蹭又是一路小跑。
“等着……”
方和领着侍卫远远随着,瞧一眼欢腾上山的人儿,禁不住窃笑摇头。
“嗯……竟要捂着我的眼到何时?”
“马上……”
颀长五指缓缓移开,指缝间,一处观日台揽着大石而建,映着胭红晨曦,带着少女的娇羞。大石上狂草镌刻“雍泉观日”四字,遒劲不舍俊逸……
回眸,撞见赤诚如火的明眸,心微漾,颜儿扬指点点大石,笑语嫣然:“你……写的?”
微微点头,眉梢沐着晨曦,愈发俊朗,苻坚从袖口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手镯,拢在掌心。镯子乍看似满月,细瞧缀满桃夭花瓣。
星眸一亮,颜儿禁不住扬指点了点。
“喜欢吗?”柔声耳语,不等娇羞的人儿颔首,苻坚已托起青葱玉指,翼翼地套了上去。掌着玉腕紧了紧,苻坚顺势从身后揽住颜儿,声潺潺:“颜儿,我请雍泉为媒,朝日为妁,白玉为聘,向你求亲,嫁给我,做我的……朝颜贵妃。”
心尖沾了蜜,甜润了骨,云鬓恋恋地蹭了蹭石青胸口,指尖轻轻划过颀长五指,却未覆上,颜儿嘟嘟嘴,夹着一丝醋意,道:“那……封无双贵妃,用的是什么聘?玛瑙?”
怔然,苻坚勾着头望了眼怀翼的人儿,忽的,漾起一涡笑意,扬指刮了刮娇俏的鼻尖,打趣道:“无双贵妃……这名取得好。”
娥眉微蹙,颜儿鼓着腮,竖起食指,负气模样。
握住玉指带入掌心,明眸一瞬深情若海,苻坚低瞥一眼心口,凑近道,“你在我心里才是……无双。”
转瞬,眸子幽幽一沉,掠过一丝愧意,道:“为君有为君的无奈,梁平老、强汪、吕——”
忙不迭扬指掩住他的唇,甜蜜如斯,实不该扫兴,颜儿嘟嘟嘴,细声道:“除了颜双,旁的人……我都不管。我只望……我是你掌心……唯一的朱砂。”
“诺……”
低头间,清明迷失在星眸熠熠的晨曦倒影里,娥眉如黛,玉靥若雪,尤是唇角那似笑非笑的弧线,若朝颜藤蔓勾动心弦,漾起心底的潺潺之音……眉峰似叶轻轻飘落,抚向白皙额际,鼻尖点了点鼻尖,喉结一滞,薄唇轻轻贴上樱颗,酥骨的清润,苻坚不由抚住玉靥,微微启唇噙住两瓣柔桑……
眼见那两轮新月贴入眼帘,心尖儿一慌,绯红拂过双颊,唇边竟燃起一簇烈焰,顷刻便噬了心扉,整个人陷入温热的怀翼,周身都包裹着他的气息……分明心慌,分明羞乱,双手却不怕羞地环住了他的脖颈,颜儿羞得急急闭上了眼。
一吻羞了朝颜,一吻蔽了晨曦……
一晃已是归期,苻坚临行接了王猛捎来的密函,便急匆匆地赶往雍州东海王府旧址。唯剩子峰陪着两个女子回走长安。
马车上,苻芸隔不了半刻便要掀起窗帘瞧外头。顺着帘缝,瞧见马背上的哥哥,颜儿莞尔,捏捏小姐妹的手,凑近打趣道:“芸儿姐姐,再扯,这帘子该破了。”
羞得猛一撂手,却并未如平日般嬉闹,苻芸枯着眉,嘟着嘴,叹道:“峰哥哥从凉国回来便怪怪的,颜儿,你可觉到了?”
一怔,颜儿禁不住起身,挑开帘子,瞟了一眼,闷闷摇头,道:“静是静了些。”
苻芸悻悻地耷下头,抱怨道,“往常他远行归来,对我……总有说不完的话。可如今……”
“别胡思乱想了,外公过世,哥哥太伤心,过段时日便会好的。”
颜府北苑,寂静如初,颜儿正拨弄着几株移栽的桃花树。
“栽树啊……得挑春天,这大夏天的,日头烈,如何栽得活?”
闻声,扭头间,见哥哥难得开了颜,颜儿撂下水瓢,拭了拭手,讨巧道:“花花草草通人性,用心浇灌,甭管什么季,都能活。”
子峰噙着笑,摇了摇头,转眼,瞅了眼身后的丫头,使了个眼色。
“小草见过小姐。”
狐疑地望了眼哥哥,不由打量起杵在几尺开外的丫头,活脱脱一颗黑珍珠嘛,容貌尚属清秀,偏可惜这肤色莫名减色了不少……嗯,笑着点点头,颜儿几步上前,挎住子峰拽到一边,挤了挤眼,压着嗓子道:“这位……是从凉国带回来的?红颜知己?”
“想哪儿去了?”脸一红,子峰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昨日回府的路上,见她卖身葬父,怪可怜的,便给了些银子。不想这姑娘偏不肯走,只求两餐温饱,一定要来府上当差。碰巧你也缺个贴心的丫头。”
“小草,你先进屋歇着吧。我随后找你。”踮起脚越过哥哥肩头,颜儿朝小草捎了个眼色,便仍是揪着子峰不放。见他闷闷不乐,分明藏了心事,倒想趁机逗他开开颜,颜儿故意拖长了声线,讨巧道:“解释就是掩饰。莫不是看上人家了,难怪芸儿姐姐说你近来怪怪的。”
“颜儿。”闷声一唤,竟动了气,子峰抽开手,避退般走到桃花树前。
一怔,颜儿怅然,默默地垂下了头,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仰头一望,眼神前一瞬忧伤后一瞬愧疚,子峰扭头,道:“对不起,颜儿。我……”
挤出一丝宽慰笑意,颜儿踱近几步,默默不语,端着倾听模样。
轻叹一气,子峰苦苦一笑,道:“我……这回见了马姑娘。她……”
惊地一把抓住哥哥的手臂,颜儿紧张地咽了咽。
覆住妹妹的手,明眸腾起一抹轻雾,子峰终于开了口,从马韵如守节上山、跌进冰窟、滚下山谷、失了心智,到柳丫头……
“那夜,我再去找她,想带她来秦国,可……”哽住,子峰别过脸,闷声道,“怎也找不到她。四下打听,王府的下人只说她失了踪。我又找了她两日,也跟踪了那个柳丫头,可怎么也没她下落。未央宫遣书,知你病重,我只好启程回来。”
六儿姐姐……手无力地垂落,颜儿跌退一步,泪蒙了眼,眼帘浮现当年戟儿遇害一幕,耳际嗡嗡响起的都是“月影宫不留废人”。
“呜……”颜儿掩面而泣,若说亲人,六儿和一一才算自己的金兰姐妹,患难与共的情谊更胜血亲,当年作曲只为日后重聚,不想临春坊一见,竟是永别吗?六儿如此?一一如何?心底燃起一团烈焰,甚至伴着仇恨的火种。雍山观日坠入情网,头一回萌生了逃离月影宫的念头,此刻,这念头愈酿愈烈。他们今日既能如此对六儿,彼时便该轮到自己……绝不,六儿不能白死,自己也绝不坐以待毙……
“颜儿。”拍拍妹妹的肩,子峰原想说句安慰的话,却不料心堵得窒闷,未开口,眼角竟滑落一滴秋雨。急急拂眼,子峰顾不得,逃也般快步离去。
“别哭了……”
指缝间,隐隐瞧见递过来的绢子,悲戚难耐,颜儿别过了脸,依旧抽泣不止。
“别哭了……七七……”
惊然抽手,颜儿猛一回头,瞧见杵在眼前的黑珍珠,小拐?
悲伤总把日子拉长,拉得难熬的长。不过半日,全然没有雍山峰顶的甜蜜欣喜,唯剩痛失姐妹的悲戚、兔死狐悲的凄凉。甚至重逢化名小草的小拐,亦未带来半点欢喜。趴在妆奁前,头搁在手背上,痴痴凝着铜镜,禁不住微蹙,镜子里头亦随着蹙眉,不耐地阖目,颜儿歪侧着脸贴在腕子上,抽空了气力。
“小姐。”小草探头唤了唤,揣着封拜帖,道,“东海公差人来信。”
满目狐疑,颜儿接过拜帖展了开,看完竟愕地弹起,自己与他交情甚浅,他为何急匆匆地要见自己?
“小姐,马车还在府外等着呢。来人说,东海公请小姐即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