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地候在殿门外,门嘎吱拉开那刻,苻生急不可耐地飞奔迎了上去,迸口道:“怎样?”
眉宇簇着一丝惊色,净空舒了舒眉,余光低瞥一眼殿门,眸子闪过一丝幽光,凝重地说教道:“舍利弗身口意三业清净,则生大欢喜。”
眸光不耐,面露愠色,苻生直了直脊梁,端着君王的架势,冷冷道:“直说,朕没空听你绕弯子。”
“意之孽业,贪、嗔、痴。施主她宿业太重,非佛法不可度。敝寺佛塔的仰光宝珠,供奉着佛图澄大师的舍利,或许能帮施主她清除宿业。”
眯缝着眼,眸光冷凝,胶着在九个香疤上,尽是疑虑探究,不耐地拂了拂手,苻生绕开几步,径直入了殿。
跨过云龙门,明曦警惕地瞥了眼身后宫门,满目狐疑地贴近净空,压着嗓子道:“师伯,出家人不打诳语,您怎?要是秦皇真允她上山,佛门如何能收留女客?舍利又——”
不耐地闭目,眸光唰地一闪,净空睁眸望向前方,面色冷郁,闷声截语:“你道我想?不这么说,你我……念邺寺恐怕都有灭门之祸。”
噤声,明曦缓下步子,唇角浮起一丝不屑,埋怨道:“秦国自古便是狼虎之邦,我们不该来秦国,如今佛图澄大师的舍利……恐怕都保不住。”
住步,净空幽幽回望一眼,眯缝着眼,淡淡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个女子虽厉害得紧,心地……却谈不上歹毒。出家人慈悲为怀,姑且容她一回吧。”
背倚靠垫,颜儿半坐着,搂着小宝儿在怀,噙着泪,用滚烫的脸颊贴了贴胖嘟嘟的小脸蛋。见苻生走近,颜儿强撑着往榻沿倾了倾身子。俯身急搀一把,苻生托起玉臂,把虚若无骨的病体往靠垫送了送。近侍慌张地碎步跑了过来,低眉顺目地抱走了小宝儿。
恋恋地望着小宝儿被抱出殿,玉靥高热的潮红未褪,一抹赧色又起,垂眸间,一滴晶莹滑落,伸手颤颤地攀住明黄臂弯,云鬟几许羞怯地贴入明黄怀翼,颜儿急急阖目,颤巍巍地闷声抽泣,苍白唇角轻搐,泣道:“是小宝儿救了我,我才没喝莲子羹。我舍不得小宝儿,舍不得……”
这“你”之一字滑到唇边,竟又生生咽下,一早想好的说辞竟也说不出口。为何自己竟如此不经用?莫愁说过,女人是水,男人是泥。一个男人,即便看起来再坚不可摧,亦不过是团泥罢了,柔情似水可叫铜墙铁壁化作一滩淤泥,这便是所谓的美人计、枕边风,这便是细作赖以生存的看家本领。可……为何自己竟半点都做不到?非但做不到,更是备受愧疚与耻辱的煎熬……即便为自己找万般借口,只为救他,只为救小宝儿,却依旧开不得口,连带着窝进明黄怀翼的身子僵作了枯木。
胸口贴落一枚燃炭,烤得心焦,周身燃烬般唯剩一架躯壳,双手抖了抖,苻生轻柔地搂紧颜儿,下巴痴痴地蹭了蹭白皙额角,炽热的病气熏得嗓子竟是一哽,声竟一瞬嘶哑:“放心,舍利能救你,朕明日就把舍利从塔顶挖出来。”
一搐,星眸瞬间睁得雪亮,惊愕中透着惶恐,颜儿颤颤地一个劲摇头,泪水刷得眸光愈发清澄,虚弱无声地喃喃不止:“不……不……不可亵渎佛……咳咳……”话未毕,气促心急间,颜儿弓腰止不住狂咳。
“御医,传御医!”
慌乱得不知所措,苻生笨拙地松了松臂弯,几许僵住,低眸瞧着怀翼,眉角紧拧,急乱道:“不挖,你说不挖就不挖。”
揪着明黄腕子,竭力顺了顺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再耽误不得时辰,银针扎在气海穴,伤津动气,钻心的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冷栗不止,强咽一气,狠下决心……颜儿凄然抬眸,唇角却挤出一丝笑意,眸光悠远得近乎遐想,道:“皇上可听过汉武帝的李夫人?”
闷闷地摇头,苻生挪了挪身子,伸手去抽枕头,便要送颜儿躺下……
摇头,颜儿抬手止了止,笑绽开了苍白唇角,漾至眼窝,漩起一涡清润潋滟,道:“汉武帝一生对李夫人念念不忘,暮年都不忘与她合葬,只说她最美。其实,李夫人不是最美的,只因……她聪明。”
笑褪尽,凝脂玉面尽染一抹苍凉,颜儿仰着头,眸光绝望中夹着一丝期许,道:“她弥留之际,偏不肯见武帝,到死,武帝也只记得她貌美的模样。我……想做个聪明的女子——”
“不……”执拗地摇头,眸光掠过一抹狠戾,苻生强吸一气,闷声斥道,“再说死,朕饶不了你!”
忍俊不禁般一笑,柔荑却紧了紧明黄,颜儿直了直身子,一瞬敛笑,正色求道:“我要去念邺寺,求皇上应我。若能逃过此劫,皇上的寿辰,我……为你做煮长寿面,可好?若……逃不过此劫,求皇上别去寺里,就把我埋在山上,我只要皇上记住……我在宣室殿抚琴的模样。我……要带小宝儿同去,他……是我的孩子,生也好,死也好,我都要他陪着我,我不要学娘。不是……不是我狠心,可,若我死了,小宝儿……我不想他像我一样孤苦无依。”
轻雾蒙了眼,苻生别过头,喉结滑了滑,终是不语,唯是负气地闷声摇头。
泪潺潺滑落,不知那股热浪从气海穴一冲而上,惹得一阵心悸,还是瞧见他伤心至此,愧疚不忍,颜儿只觉心闷得窒息,闷头倒在明黄肩头,喘气道:“大婚……我恐怕要食言了,若是我死了,若是皇上愿意,请以国母之仪……葬我。”
心似狩猎时躲闪不及,为利爪撕作碎片,头竟是嗡嗡然。此生杀人如麻,一动杀念,不论是谁,杀便杀了,刀锋咔嚓那霎甚至会涌起一股酣畅淋漓之感。便是亲母撒手倒入自己怀里那刻,心……也只是酸的。可为何此刻……心竟碎得不知所踪,痛得无法自己?未曾经历过的痛楚,无法承受的厚重,苻生甩开颜儿,蹭地起身,拂了拂泪,逃也般奔出了殿。
雍山脚下,人头攒动,却静寂无声,唯是间或响起几声骡马嘶鸣。一队樵夫,井然有序地卸下马车上的油纸包裹,扛上背篓,吃重模样,鱼贯般上山……
半山腰,道观已初具规模。道观外头,匠人们正如火如荼地抬木搬梁,建着山门。而道观里厢,却是另一派景象。铁匠正拉和风箱铸造各色兵器。再一路朝里行至院落,一处坪子宽而平,隐蔽在青山绿树间,分外清幽。几列精兵正跟着教头操练枪法。
王猛随着苻坚一路从道观行至院落,望一眼士兵,轻声道:“王爷,臣还是那句。寿宴万万去不得,至于如何推脱,大可从长计议,还请王爷三思。”
回眸望了眼王猛,扬手点点院落的精兵,苻坚淡然道:“景略,有这些死士陪我入长安,你无须担心。便是我……不在了,还有大哥。集两府军力,大事能成。有我……无我,无关大局。”
“王爷……”王猛蹙着眉,闷闷摇头,道,“想我隐居山林,本想此生难得明主。我虽不才,未必是千里马,王爷却必是伯乐。天下由王爷主事,才是百姓之福。自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王爷切勿……哎……”
释然一笑,苻坚扬手拍拍王猛肩头,捎一眼宽慰,道:“大鱼食蒲之梦,皇上虽起了疑心,却未必就对我动了杀意。广宁公鱼遵……哎,终是我累了他,害他惨遭灭族。”
眸光愈发焦灼,王猛暗叹一气,难掩焦虑,道:“皇上斩杀鱼遵,做出应梦假象,实则是为混淆视听,让王爷疏于防范。这理……王爷如何不知?王爷是忧心颜小姐病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呐。”
笑褪散,苻坚缩回手,移眸漠然远望,片刻,仿若自语:“既知我心意,便别再劝了。纵是前路刀山火海,我也非去不可。天下苍生社稷,还有大哥,还有你……有权翼、有薛赞。而她……只有我。”
微垂眼睑,王猛低头闷声一叹,到底不过弱冠年纪,血气方刚,终是逃不过情之一字。自己原想投得明主,终于可一展抱负,却不料……这该如何是好?
“王爷,王爷……”一亲兵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苻坚、王猛急急应声回头。亲兵屈膝跪下,喘气着禀道:“王爷,有清河王的飞鸽传书。”
急急接过,翼翼地卷开纸片,两轮剑眉飞扬,难掩喜色,苻坚环视四下,令道:“挑一队精兵,今日酉时雍山脚下集合。”
“诺!”
“王爷……”眉角簇着一团疑云,王猛微敛眸光,冷不丁扫了眼苻坚手中信笺。
小麦双颊竟腾起一抹紫晕,苻坚拂了拂手,摈退亲兵,方压着嗓子道:“若真如大哥所言,颜儿今日晌午该会到念邺寺祈福。”
面露惊色,王猛急急贴上前一步,劝阻道:“万万不可,王爷。这消息虚实难料,保不齐是一招请君入瓮。未央宫料到王爷必不会去赴宴,故而——”
抬手拍了拍王猛的胳膊,依旧喜色难掩,苻坚截语道:“景略放心,念邺寺距雍州不过数十里,皇上的亲兵到不了这儿。况且,我会等探听虚实后再上山。”说罢,便急匆匆转身离去。
忧虑地瞥一眼那抹匆匆背影,王猛暗暗摇头,吃力地缓缓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