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小男孩几个疾步拦了上来,伸手送了送佛珠,捎了眼歉意,尴尬地笑笑,道,“既是你的,当然得物归原主,给——”
一愣,一惊,一喜,桑儿破涕为笑,活脱脱似蹦了起来,一把夺过佛珠拢在怀里翼翼地瞧了瞧,甜滋滋道:“谢谢哥哥。”
脸微微一红,小男孩些许腼腆地笑笑。粉红笑靥浅漾,桑儿蹦蹦跳跳地朝母亲跑去。阻拦的士兵瞥了眼小男孩,默默地退了几步。
悬在嗓子眼的心重重落下,芷芯急忙搂紧女儿,欠了欠身子谢礼,便扯着女儿慌乱地往茅舍回走。
“你……”
桑儿扭头望了眼泛着一晕紫光的俊逸眉宇,盈盈一笑,道:“杞桑……谢谢哥哥。”
“桑儿……”芷芯愠怒地瞪了眼女儿,低声喝止。颜儿吐吐舌头,朝母亲扮了个鬼脸,一甩手便蹦蹦跳跳地越到了巧云前头。
被那古灵精怪的模样给逗乐了,小男孩噗嗤一笑,瞧着小身影入了柴门才转身离去,转头间,却是挠着后脑勺嘀咕:“杞桑?百家姓里几时有人姓杞的?呵呵……”
秋风拂起,乘风翠微,竹节清脆作响……
桑儿蹲在地上,捻着细竹枝,聚精会神地在地上划划写写。
“嗯……桑儿,该这样。”芷芯撂下手中的小铲,挪到女儿身旁,拢着粉嫩小手,竹尖儿划过泥地,留下一道隽秀细痕。
眼眶微红,芷芯振了振,道:“今日得把‘杞’字习会了。”
“嗯嗯……”桑儿连连点头。
芷芯捻起小铲,挪转到另一处,顺着竹丛碎石,挖了挖,叹道:“好在寺里的师父接济,允我们挖这禅林的野菜,否则……”
“小姐,再过段日子就该有收成了,莫急。吓得几个月都睡不着,原是自己吓自己,我听村头的大婶说,如今当权的石闵将军,在被先帝收养为孙,赐国姓之前,原是汉人,将军爱民如子……有他在,不怕。”
苦苦一笑,芷芯闷闷地使劲,铁铲深深地插入泥里,顿了顿,眸光冷凝,道:“汉人又如何?若真爱民如子,就不会先助亲王石遵谋反,继而杀之,改立石鉴了。这石遵、石鉴论辈分,都是他的叔父,说杀便杀,说立便立。说得再好听,也不过为了一己私欲罢了。为了权势可以抛弃姓氏的人,怎可信?我们还是得寻机会逃。”巧云咬咬唇,闷声不语,愣愣点头。
一缕灰褐卷发蓬松地耷在额上,桑儿微微仰头,扬手拂了拂,一瞬,眸光点亮,腾地站起。瞅着不远处拾阶而上的比丘僧,桑儿碎碎地小奔两步,隔着竹丛,愣愣地跟着比丘僧的脚步,挥着手,扬着嗓子唤道:“明曦哥哥,明曦哥哥……”
双眸呆滞,微扬的眼角都似耷了下来,明曦痴痴地扭头,木木瞟了一眼,不带一丝表情,垂下眼睑,讷讷地拖着步子攀着石阶。
一路回家,桑儿闷闷不乐,撅着嘴嘟囔:“娘,明曦哥哥……他不认得我了?他不记得我了?”
垂眸瞥了眼女儿,芷芯掂了掂竹篮里的野菜,并不言语。
巧云瞅了瞅,挤出一丝笑,宽慰道:“桑儿别瞎想,明曦啊……听寺里的师父说,被吓着了,七魄出了窍,不是忘了桑儿。”一惊,桑儿睁大了眸子。
又笑了笑,巧云道:“没事,日日听邺宫寺的大师诵经,便该好了,放心。”
“怎么回事?”桑儿嘟着嘴,满目不解。
芷芯瞅了一眼,摇摇头止住巧云,一瞬,正色训道:“去年,有个商贾拜齐云塔,不留神从飞来泉那儿踩空……坠了崖,明曦瞧见吓着了,才变得痴痴傻傻的。你啊……成日乱跑,要是踩空坠崖,或是吓着了,该怎么好?可要听娘的话,安生地守在娘身边,懂了吗?”
桑儿微微点头,垂着脑袋,愈发无精打采。
自亲王石遵攻破邺城、蒲洪造访,邺宫村便宁静不再,日日笼在愁云惨雾里。这寂静村落目睹了昔日盟友的分崩离析。石遵的三路人马,略阳郡公蒲洪、西平郡公姚弋仲和武兴公石闵明争暗斗,最终霸住邺城的便是巧云提及“爱民如子”的石闵。蒲公和姚公的人马经邺宫村,撤走他方。傀儡新帝石鉴,在石闵的拥立下顺利登基……
这场储位之争,孰胜孰败,芷芯毫不关心,终日惶恐的莫不是如何在夹缝中求生。从夏日起,芷芯便谋划着出逃燕地,无奈任凭谁主邺城,村落皆有重兵把守,便是插翅亦难飞。度日如年般熬到腊月,难得的须臾平静生生被太武殿的一场暗杀打破了。新帝石鉴不甘沦为傀儡,奋起反击,暗杀石闵,事败,被囚禁宫门。
石闵一怒之下改回原姓,自称冉闵,狠下两道灭胡令,立誓将胡人赶尽杀绝逐出中原,还汉人河山。又一轮腥风血雨和着凛冽朔风席卷邺城……
拂晓,皓雪纷飞,天地白茫茫一片。
咚……咚……
邺宫寺的晨钟敲响,村落似顷刻沸腾,哭喊声连天。
芷芯摸爬着起身,些许慌乱地给女儿裹上厚厚的棉服,吩咐巧云抱好女儿。芷芯嘎吱推开门,一把揪住奔逃的村民,惶惶问道:“怎么了?”
中年妇女挣开芷芯的手,挺拔的鼻梁冻得通红,拂了把泪,撒腿便奔,跑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咽了咽,颤颤喊道:“快逃命吧……朝廷出了告示,汉人取羯人首级……可去城门领赏,城里都杀红了,再不跑——”
抬眸一瞧,中年妇女吓得哆嗦着退了一步,跌倒在地,手被凌乱的脚步踩了数下,却顾不得,慌忙起身,怯怯求道:“你是汉人……别……别杀我……”
呼哧……啊……刀刃钝钝的闷响夹着凄凄嘶喊……
雪地溅染一抹殷红,中年妇女已瘫倒在地,手指抽搐着抠起一搓雪。持刀之人,怒目赤红,抬眸狠剜一眼。
芷芯吓得跌退一步,攀着木门,朝屋里的巧云死死摇头。
殷红顺着刀刃滴落刺眼白苍,刀尖拖着划破雪毯,扬起一抹刺骨之音,持刀之人正步步逼近……
“我们是汉人……汉人……”芷芯掰着木门,顺着门框缩跪倒地,泪流满面,扬声求饶。
定睛仔细打量,刀锋一转,持刀之人扭头又奔了起来。钝钝的闷响和着凄凄嘶喊,天幕都似被撕开,吞噬万物的冷……
芷芯急忙掩好门,巧云奔了上来。二人哭着,颤颤地拖着桌柜堵在门前。三人缩在墙角抱头痛哭。
嘶喊声仍在继续……窗棂透过的霁光仿似雾了一抹粉色,芷芯隐隐嗅到刺鼻的腥味,不禁一阵反胃。
片刻,缓过神来,芷芯掌着女儿瘦小的肩头,簇近额头,定定道:“桑儿,别哭,听娘说,别哭。”
一哽,桑儿凝住般,小身子却禁不住一颤一搐。
颤颤地从腰间翻出一块木雕,娇小玲珑的仕女卧榻凝思,双眸微翕,帔帛纱裙似轻曳……双颊浮起一丝绯红,芷芯把木雕塞入女儿的棉服里,覆了覆,又扯下脖颈上的玉佩,挂在女儿身上,一字一顿道:“桑儿,听好……龙城……记好了吗?”
瞅着母亲的嘴张张合合,桑儿愣愣点头。
晃了晃女儿的肩,芷芯急切地催道:“一定要记牢,说给娘听……”
“龙城……墓,陈郡……榭,凉州……帐……”
听着女儿支支吾吾的稚嫩童音,芷芯不由嚎啕大哭,搂紧女儿哭道:“桑儿,记住自己的名字……记住娘……娘叫芷芯,记住娘……”
“小姐……”巧云惶恐地瞅着屋外,推了推芷芯,小奔几步,掀开被褥,揭开炕尾的木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