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乍暖还寒时分,朝雾蒙着淡淡花香,沁润心脾。苻生龙颜大悦,云龙门前展开双臂,深吸一气,少见地噙着浅淡笑意,扭头一望,便钻进了步辇。
偌大的明黄步辇仿似一座金丝牢笼,吐着幽幽寒光。
董荣点头哈腰地凑了上来,朝步辇努努嘴,示意颜儿上车。脸唰地一红,心弦一紧,颜儿极不情愿地望了眼董荣,竭力抑制心底暗涌的厌恶,轻声道:“皇上出巡的步辇,我一个宫女如何坐得?逾礼……不妥。”
“糊涂。”谄媚一笑,董荣挤眉弄眼。
双颊若燃炭炙烤,心扉亦是如此,颜儿合手紧得十指发颤,僵在宫门前,就是不迈步。
浮起一串清静马蹄,苻坚从扈队那头迎了上来,一紧缰绳,宽慰地望了眼颜儿,朝董荣淡淡一笑,道:“董大人,皇上与宫女同辇,的确有违宫规礼数,甚是不妥。”
手稍稍松了松,心亦如此,颜儿悄然望了眼马上英姿,双眸腾起一丝希冀。
“我已吩咐小厮牵马……”
呼哧……明黄车帘不耐地掀了开,苻生竟弓腰探出头来,打量当下,面色不悦,伸了伸手,淡淡道:“颜儿,上车。”
噎得无声,苻坚朝步辇拱手行礼,余光瞥了眼颜儿,请道:“皇上——”
手一比,冷厉一笑,苻生冷哼打断道:“东海王,朕今日来是召你护驾的,哪里来这么许多废话。颜儿是朕的……妹妹,朕的家事几时轮到你指指点点。”
眸光一沉,隐隐一丝不忿闪过,苻坚微抑下颚,以示告罪,扯着缰绳朝外拉了拉,余光落在浅绿宫裙一瞬,愧疚不堪地避了开。
耳根都似炙烤,忆及谯楼那幕,心有余悸,万不可再惹怒了他……颜儿缓缓挪开了步子,搭上明黄腕子那刻,周身竟是一冷,蚀骨寒意若冰凌从头浇下。唇角勾起一丝得意弧线,苻生扬眉瞥了眼苻坚,眼神难掩的挑衅。
眉峰隐隐一蹙,古铜面色似褪作一缕惨淡熹微,苻坚咽了咽,淡漠无表情,唯是手紧着缰绳,微微泛起青紫经脉。余光瞥到两侧表情的须臾变幻,不祥之感暗涌,心却是隐隐一酸,颜儿尴尬地由苻生搀着钻进了步辇。
一路无语,苻生噙着浅淡笑意,几许得意,几许狠戾,端坐主座,幽幽凝着车窗前那点新绿。僵坐着,脸窘得通红,颜儿几许羞怯地低下头来,虚无地凝着足尖。苻坚心不在焉地骑着马,眸光却半刻不曾从明黄步辇挪开。董荣驱马随在身后,似足了猎犬,眼珠子骨溜溜地盯着苻坚不曾移目。
瞟了眼轻荡的车帘,唇角一扬,苻生发了话:“有女同车……今日阿房宫之行,全为你备下的,回长安还不曾散心吧,正好四处瞧瞧。”
一惊,恐远胜于惊,颜儿弱弱抬眸,望了眼明黄,抿抿唇,轻声道:“谢……皇上,只是为奴婢劳师动众,倒是奴婢的罪过。”
嘟嘴一笑,眸光竟闪过一丝宠溺,苻生漫然道:“若是你喜欢,日日野外踏青又如何?”敛笑,顺着车帘细缝瞥了眼车外,望及苻坚,苻生抚抚膝,语气和蔼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道:“那首曲子正应景,可否为朕再唱一回。”
不唱,一死,唱,他听到该如何想?心弦绷得随时都会断开,嗓子堵得生疼,呼吸都些许不畅,望着尽是期待的清冷眸光,颜儿竭力挤出一丝清浅笑意,微微启唇,吟了起来。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
清若泉音,脆若银铃,飘在耳际,落在心里,竟似泰山压顶般窒闷,苻坚一紧缰绳,马蹄儿一蹬,移眸凝着明黄车窗,双眸似腾起一点愠火。董荣随在身后,瞧得分明,不由一记暗笑。
“比上回唱得还要好。”轻轻鼓掌,笑浅漾,苻生赞许地凝着颜儿,眸光忽的一闪,倾了倾身子,伸手覆上新绿裙襟上的纤纤玉手。
惊地一抖,猛一抽手,颜儿腾地站起,步辇一晃,头嘭地撞上车窗,却半点顾不得,碎碎地退至车厢一角,低眉顺目,声颤却透着几分绝决:“皇上,不……哥哥,奴婢要落车。”
手僵悬,眉间簇起一团怒火,苻生敛眸,冷冷道:“你我既无血缘,朕几时是你哥哥?朕的心思,你懂。天下都是朕的,你也懂。”
嗓子一哽,心一横,颜儿倔强地抬眸,微扬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苻生,道:“奴婢多谢皇上垂怜,可……娘……临终遗言,奴婢不敢不从。兄妹伦常,也万万违不得。”
“哼……”冷哼,眸子分明腾着烈焰,却是吐着寒光,心竟是幽幽一虚,苻生移眸凝着车帘,似从牙缝挤出冷冷一句,“伦常?朕今日便叫你瞧瞧到底是圣意难违,还是伦常难违。”
他又想做什么?一怵,颜儿不由伸手攀着车厢,怯怯又退了一细步。
瞥一眼缩在角落的新绿,苻生蹭地起身,呼哧掀开车帘,低吼一声:“停车。”未等步辇停稳,苻生已跳下车,怒气冲冲地大步疾迈。
一惊,心悬至嗓子眼,焦虑地瞟了眼步辇,苻坚跳下马,半点顾不得,便跨上步辇……
弱弱探头,白皙玉靥尽染绯红,颜儿攀着车帘,挪了出来。四目相对……轻舒一气,剑眉却不由一蹙,苻坚深吸一气,伸开了手。
低瞥一眼颀长五指,扬眸间分明瞧见纯金眼罩蒙着朝晖,泛着冷光,怒冲冲地望向自己,眼眶一红,低低摇头,颜儿避开苻坚,径自落了车。
阴着眸子,苻生顿在几丈开外,对峙般凝着,转瞬间,对迎上前的董荣耳语几句。董荣一个劲点头,旋即便吩咐侍卫跳下驿道,腾进了田间。
迷惑,颜儿不解地望着,不知他意欲何为,唯是心底不祥湍涌。苻坚顿在一侧,淡淡地望着四下,面无表情。
时似凝滞。片刻,侍卫便拽着一对乡间男女提了上来。男女怯生生地向苻生磕头行礼。
淡漠一笑,苻生瞟了眼颜儿,竟和颜悦色地迎上那对男女,刻意扬着声线道:“你二人可是兄妹?”
“回陛下,是的。”
瞅着回话的男子,笑愈甚,苻生移眸望了眼女子,啧啧道:“你妹妹生得如花似玉,嫁作他人妇,岂不可惜?”
一惊,男子不解地怯弱抬眸。
“哈哈……”苻生直起身,稍稍扭身,对着颜儿,道,“朕赐你二人成为夫妻,即刻完婚。”
这对男女相视一眼,皆惊恐地齐齐叩头求饶。“使不得啊,皇上,兄妹如何成婚?使不得,皇上。”
瞧着拨浪鼓般叩头的男女,苻生视若无睹,反而一扬手,朝董荣吼道:“去,给他二人置备营帐洞房,就在此地完婚,朕来证婚。”
胸口起伏难平,苻坚难以置信地望着癫狂的君王,几步上前,难掩的怒气,请道:“皇上,如此有违伦常之事,如何使得?传扬出去,只恐毁了皇上的圣明。”
“圣明?朕还有圣明可言吗?”苻生不置可否地冷哼,不耐挥手间,董荣已吩咐侍卫动起了手。
泪眼汪汪的女子,羞窘得满脸通红,绝望地环顾四下,凄凄地望着男子,泣不成声哭唤:“哥……哥……”
侍卫们果真手忙脚乱地动手支营帐……女子哭得愈发痴狂,怯生生地躲在哥哥身后,揪着哥哥的袖口,手不住颤抖。
顾不得,眉尖儿一蹙,颜儿碎着步子便要上前制止。伸手一拦,苻坚低低摇头,自己却疾迈了几步,语气强硬地请道:“皇上,这儿地处雍州地界,臣是雍州牧,婚嫁之事自当由父母官做主。岂敢劳烦皇上圣驾?”
扭头间,蔑意、忿意皆化作如刃眸光,苻生直直逼近几步,厉声道:“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朕说你是雍州牧,你便是,朕说不是,你便什么都不是。”
两汪深潭漾过一缕细波,颚骨似隐隐紧了紧,苻坚不言不语,唯是直直凝着苻生。
眼见二人些许剑拔弩张,唯恐云龙门那幕重演,颜儿强挤一丝微笑,迎了上去……
嘭……一声闷响……“丫儿……”一声嘶唤……惊得在场的人不由扭望。
哭作泪人的女子瘫倒在哥哥怀里,额头殷红汩汩,眼角晶莹盈眶。颤巍巍地抚了抚白皙脸庞上挂着的泪痕,男子狠一抬眸,怨恨地剜了苻生一眼,便迎头撞上的血迹斑斑的大石。不过须臾间,二个鲜活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没了。
错愕、忿怒、悲戚拧得眉峰少有的冷厉,苻坚几步奔了上去,俯身扬手验验二人的鼻息,不禁幽凄阖目。闷闷落泪,愧疚蚀骨,颜儿别过了脸。
眸光一虚,苻生悻悻转身,抿唇间分明浮过一丝愧意,却扬着嗓子吼道:“不识抬举,违抗圣旨,其罪当诛,自行了断了也好。”甩袖间,忿忿地径直上了车,也没吩咐载上颜儿,便吼着扈队继续往阿房宫开进。
半道闹出人命,注定此行阴霾笼罩。由着小厮牵马巅了一路,只瞧见他闷闷地骑马走在扈队前头,背影竟是不曾见过的落寞哀伤,颜儿不由悲从心来,心底更是愧疚难当,出神间竟会痴痴想,若换作自己,可会如方才的女子那般刚烈,一头撞上大石以示反抗?一时,愈发羞愧,自娘过世,自己无一日不在出卖魂灵,为了活命无所不用其极,自己的人生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言。为了活,连魂灵都卖了,自己可会吝啬一副躯壳?
夜,点点昏鸦低飞。阿房宫较之未央宫,更漆黑瘆人。黑压压的宫道,吞噬万物的深邃残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不似踩在青石砖上,倒似步步压在心头,颜儿竭力直着腰杆,竟似远赴刑场的囚徒贪婪享受最后一顿饕餮时的故作从容。
他这个时辰召见自己,莫非……幽幽阖目,自己竟不如秋日枝头的木槿,木槿朝开夕落,尚有刹那芳菲,自己……尚不曾静静绽放,便濒近凋零。诗三百里无数歌谣唱不尽十四为新妇的羞怯喜悦,为何自己半点不曾有,心底除了耻唯有悲……
正殿一角的侍卫瞅见颜儿,一惊一凛,默默缩退几步,隐入漆黑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