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贵妃”、“朝颜阁”……未央宫的旧人,此刻如梦方醒。可,宫闱素来便是一处戏台。谁都有能耐深藏不露,牢牢屏住澎湃的心绪,装作云淡风轻模样。时下,便是如此,嫔妃们笑语盈盈,对新晋贵妃恭顺殷切。便连尖刻成性的颜双,亦几许低眉顺目。
杞桑不知眼前的丈夫究竟使了何种手段,可转念间,却只觉稍许可笑。他是一国之主,予区区一个女子栖身之所,又有何难?彼时,陕县归来,他不是做不到,却只是不愿做罢了。念及往事,她忽觉心头微涩,温婉地垂了眸。一众莺莺燕燕衬得她略显清冷。她自己亦道不清,为何置身喧嚣繁华,她反倒孤寂伤怀。
他似有觉察,虽不动声色,却三言两语遣散了众人。
酷夏,不及晌午,已是烈日当空。朝颜阁桃林,生得郁郁葱葱。杞桑落撵,禁不住驻足远望,眼神些许迷离:“桃三杏四,桃树三年开花结果,如今该是结果的第三个年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颜儿,”苻坚揽着她的腰贴近自己。不知为何,他竟觉紧张,头先便是如此。她的清冷,叫他忆起太庙。他便只觉愧疚和心疼:“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孤欠你的,孤慢慢还。”
她微怔,继而一笑,缓缓往桃林踱去。“春繁华,敌不过秋清冷。”她捞起一株桃枝,分明说着悲春伤秋的话,却笑得恬静,“逝去的,终是逝去了。”
他蹙眉,心急地揽住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心?”
她笑着摇头:“只是遇见故人,突发感慨罢了。”
往事不堪回首。这是重逢以来,他们头一回提及往事。
太庙,他终是欠了她一声眷恋。他想还。他搂着她,轻抚云鬓,垂眸间,眸光倾泻一网深情:“你与他们不同。别胡思乱想。八岁,孤便立誓成就一代帝业。从那日起,孤的眼里心里,只存得江山社稷。从无哪个女子走进孤的眼里,更无哪个女子住进孤的心里,直到……”他捧着她的脸,轻吻下去:“世间,独你一人,让孤只想做个男人,你的男人。孤的世界,只因你不同。”
清润灵眸斑驳着桃枝阴影,她迷失在迎面的水泻柔情里。半晌,她才微扯唇角。回顾过去二十载昭华,她唏嘘:“永玉,其实,我是个很胆小的人,胆小到……不敢相信任何人、任何事,故而……我曾错过你,曾错过幸福,便连人生都险些错过。我胆小,只因……我期盼所有,却一无所有。”
她咬着唇瓣,笑得星眸微扬:“而今,我心无旁骛,再无所求,只因我有了你,有了熙儿。”她转又娇嗔:“我才不会胡思乱想。即便……你……还……纳妃……”她覆着玄黄胸口,撅了嘴,指尖戳了戳:“这儿也只能是我的……”她扬起下巴,故作娇蛮:“我会把这儿占得满满的,叫他再不容得旁人。”
“哈哈……”他笑得爽朗,打横着抱起她,“你放心,孤的心很小。”他掂掂怀翼:“你这般沉,再添上两儿两女,孤纵是力拔山兮亦吃不消,哪里还扛得动旁人?”
“贫嘴……”
“啧啧……”苻芸探着头,瞟一眼出殿的玄黄,又扭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倚坐软榻的孕妇。那眼神着实把杞桑看得心里发毛。忽的,苻芸拍手大笑:“哈哈,可被我逮了个正着不是?”她挪了挪,挨着杞桑,凑着肩头顶了顶:“好嫂嫂,求你指点一二。”
“嗯?”杞桑惊疑地看着她,双颊早已红粉菲菲。不知牛嬷嬷是如何当差的,芸公主探访,竟不曾事先告禀,竟叫来客瞧见他抱自己入屋,着实是尴尬。
“御夫术啊。”苻芸刻意扬了扬声线。才不理闺蜜脸蛋窘红,她不依不饶地打趣:“哥哥打小就少年老成,总装得一副……嗯……”她词穷:“反正不冷不热,瞧着让人……生厌。今日,我还头一回见,他竟会讨巧哄人,咯咯,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嘘——”杞桑嘘指,摇头,“芸姐姐,陛下就是陛下,不带你这样取笑的。”
“哟——竟责我?你可别忘了,我是你嫂子,别没大没小。”苻芸虽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却还是一副娇蛮的公主相。
杞桑被逗得喜笑颜开,覆着她的手,点头哈腰:“是,是,好嫂嫂,算小姑子怕了你,这厢给你赔不是。”
“咯咯……”
忽的,杞桑敛了笑,出了神,更是紧紧握住苻芸的手:“嫂嫂……谢谢你。”
“瞧你,又来了。”
“真的,”眼眸染了泪,杞桑吸了口气,“若非你……太后娘娘……不会接纳我。”
苻芸撅嘴,一脸心疼:“你的身世遭遇,菩萨听了都落泪。母后又非铁石心肠。更何况……”她笑:“即便母后心狠,她哪里拗得过哥哥?她亦不过要找个台阶下罢了。我周旋劝解,正好予了她台阶。”
杞桑笑着点头:“嫂嫂,我还有一事相求。”她贴近苻芸一通耳语。
芸公主一走,牛嬷嬷鲜见地忿忿不平,细声嘀咕:“太后娘娘哪里是怜惜夫人,又哪里是因芸公主求情,她不过心虚,怕红花一事被陛下知晓罢了。”
“嘘——”杞桑摇头,“终是我理亏,万不该要挟长辈。此事烂在肚子里便好,往后不得再提起。”
“诺。”
“嗯,传小草,我想和她说说话。”杞桑蹭着靠垫,又拿起了绣绷子。
“您是说……那个哑丫头?”牛嬷嬷虎了脸,“不成!那丫头想害娘娘,也非一天两天了。不成!”
杞桑微笑:“有您看着她,她又做得了什么?她是……我的妹妹,日久见人心,终一****会放下心防的。”
京郊佛堂似一夜老去,竹篱笆一片枯黄。佛堂主人亦似一夜老去,成日,伏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暗自落泪。
“姐姐——”
苻雅看也不看妹妹,耷着头,冷哼:“她……会如此好心?”
“姐姐,恩恩怨怨都放下吧。逝者已矣,珍惜眼前人方是最重。”苻芸伸手想搀起姐姐,却被她偏着身子躲了去。
“我不会领她的情。”苻雅微扬着下巴,眸子熬得通红,“我知,我奈何不了她,亦奈何不了命。我认命。可我……绝不会原谅。弟弟也好,娘也好……绝不原谅!”
苻芸红了眼,缓缓起身:“姐姐,你这是何苦啊?不管你信不信,她托我捎话,把若海交给你照顾,她别无所图。她只是希望,文儿不在你身边,你还能守着他的至亲。如此,于你,亦是宽慰。姐姐,你好生休养,我改日再来。”
苻雅僵跪着,既未回头,亦未言语。唯是,不及妹妹出院,她便摸爬着起身,弓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奔向院中央的那把轮椅……
晋公府,冉儿火急火燎地收拾包袱,草草拾掇几件衣衫,便冲出了房门。
月色下,一抹黑影骇人,语气更骇人:“怎么?还不死心?你是铁了心要上断风崖?”
“多谢晋公一直以来的照拂。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这个不速之客,也该是时候告辞了。”
苻柳悠悠踱近,偏着脑袋,玩味地打量冷冰冰的女子:“整整寻了三个多月,断风崖下尸骨无存。月影宫也散了。你别告诉我,你当真要去寻他。你可不像什么贞烈女子,再装亦不像。”
冉儿紧着包袱,深吸一气。她笑,既苦又冷:“当然不是。只是晋公明日便要亲率两万大军抢渡黄河,突袭长安。蒲阪由世子镇守,已无我的安身之处。难不成我要厚着脸皮跟随晋公出征?”她凑着脸逼近眼前的男人,一双媚眼勾人:“我虽生得国色天香,却还存得自知之明。晋公军营容不得我。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