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放心,臣弟即刻启程,日夜兼程迎嫂嫂回来。”
与苻融的兴高采烈相比,苻坚的神色着实有些木讷。他端坐御案前,指尖来回婆娑着皱巴巴的小布条,“中秋夜,防刺客。等我,桑。”
盼了一千多个日夜,重逢在即这刻,他却有些怔神。“桑?”心底默念,他只觉这个名字来得陌生,而镌刻在心的眉眼却愈发清晰。他想,他当真是等得太久,久到此刻都来不及欢喜。
“陛下,子峰已严加戒备。王大人那儿,臣弟已事先知会,他正在暗访盘查。嗯……要不,今年的中秋家宴便取消了吧?如若陛下不介意,就道是太后娘娘凤体违和……”神游之人当真是孤家寡人,苻融此刻便半点不懂哥哥,絮絮叨叨地全是戒备盘查。
“不——家宴一定得办!”苻坚斩钉截铁,腾起了身。烛光把他的身影拉拽得老长,眉眼没在阴影里,瞧不真切表情,唯是泛着不合时节的幽寒:“五年前,在陕县,孤就该听你的,杀了他,剿了月影宫。这是孤欠颜儿的。该是时候来个了结了。如此,才能重新开始。”说罢,他兀自离去。
天蒙蒙亮,清秋露冷,雍州百里外的官道,马蹄声打破了薄晓宁静。
“什么?你怎不拦着他?”
苻融不料,风尘仆仆赶了几百里,等待自己的竟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怒斥。
“还家宴?他是疯了不成?”
“中秋夜,长安乱。乱?除了行刺便是宫变。我……我……”
“我赶了数百里,怕的便是刺客,飞鸽传书,既收到了,为何还要如此?”
“我……我都破誓回来了,为何还要如此?”
“怎么办?今日便是中秋了。怎么办?怎么赶得及?”
苻融杵在马车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由惊转怒,由怒转急,由急转慌,直至纤细玉指绞着帕绢结作了一团,清亮的明眸蒙了秋露。
“嫂嫂,稍安勿躁。陛下如此,必有后招。明日拂晓,我们该赶得回宫。莫急。”苻融笑得极勉强,想是秋霜裹面,唇角着实绷得难受。替哥哥接了她三年,终于大功告成,他该欢喜才是。他竭力又憋出了一个笑脸,却讨了一脸没趣。
杞桑着实动了气,眉梢一挑,夺过牛嬷嬷怀里的包袱,一把挎在背上。
“你?”苻融错愕。
杞桑凛凛捎了个眼色,夺过近处侍卫手中的马鞭,一跃上了马:“马车辎重,兵分两路莫公公、牛嬷嬷,你们照看着后头马车。我与阳平公先行,轻骑该赶得及夜宴。”说罢,一记扬鞭,绝尘而去。
“驾!”“驾!”
不时,已是扬尘漫天。
中秋家宴,比往昔年份都来得隆重,热闹得有些诡异。
“呵呵,哀家啊,不过是几声咳嗽,竟惊动了这么多老姐妹,着实是过意不去啊。”苟太后笑盈盈地环顾满殿的贵妇人,捂着嘴佯咳了两声。
“太后娘娘,您如此说,是折煞我等了。”
“是啊……”
秦宫有条不成文的宫规,驻边的王公贵胄皆得有至亲质居长安。或是双亲,或是幼子。这殿里唧唧喳喳寒暄的贵妇人,正是前朝的几位太妃娘娘,淮南公苻幼、晋公苻柳、魏公苻廋、燕公苻武、赵公苻双之母。
“哎哟,老咯,不中用了。”苟太后慨叹,恳切道,“哀家啊,都记不得几时这样热闹过了。几位老姐妹,可否留在宫中陪老姐姐几日?”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笑几近僵在了脸上。
苟太后自顾笑着,瞟向了主座,为难模样:“陛下,哀家知,如此有违宫规。可哀家自打头年染疾,身子一直不利索。哀家只巴望着身边多几个姐妹唠唠贴己话。陛下看?”
母子默契,一个眼神足以。苻坚点了点头:“依母后便是。各位夫人?”
这无异于入宫为质。明眼人一瞧,都觉蹊跷。几位夫人极是勉强地谢恩。余的妃嫔女眷们,亦是低埋了头,生怕挑头插嘴。一时,殿寂静无声,气氛都些许冷凝。
“咿呀……”咯噔……咯噔……幼女一声娇啼,拨浪鼓几声轻响,引得满殿的人侧了目。
贤妃怀里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撅着个嘴,眼巴巴地望着主座,无精打采地甩了甩拨浪鼓。
“陛下,母后,乐儿被臣妾惯坏了,实在是……”贤妃又极难为情地道歉,压着嗓子哄着女儿,“乐儿,乖,可别耍小性子。嗯?”
“乐儿就要父皇,只要父皇嘛。父皇抱。”乐公主小嘴撅得老高,双手已撒了开,拨浪鼓摇得好不聒噪。
苟太后没好脸色地睨了一眼。
“乐儿,来。”苻坚浅笑着朝女儿招了招手。
“乐儿慢点。这孩子……别摔着。”乐公主闻声便撒开母亲,往主座那头奔,贤妃怕女儿摔着,便赶忙起身随着女儿。
“嗤——又玩这套。她有公主,我也有,姐姐你还有皇子呢。”颜双耗了四年光景,总算爬回了妃位,可本性难移。她与贤妃对坐,虽隔得老远,可贤妃方才偷掐女儿的动作却尽收眼底。她如何忍得住。
“嘘……她也可怜得紧。催产伤了元气,成天三病两痛,御医都说她没得生咯。啧啧……”梁可儿嘴上说怜悯,面上却阴阳怪气。
贤妃俯身,掌着女儿的小肩膀,送上了主座。
“父皇。”乐公主撒手便往父亲怀里钻。咯噔咯噔……拨浪鼓清脆作响,小家伙眨巴着眼,晃了晃手里红澄澄的小面鼓:“父皇瞧,这是母妃亲手做的。美不?美不?”说罢,便往父亲手里塞。
“美。”苻坚抚着女儿的小脑袋,瞥一眼指间的拨浪鼓,到底笑着。
“这孩子没规没矩。”贤妃瞥一眼四下,脸一红,问询地望一眼丈夫,伸手便去抽小面鼓。
“嗤——”颜双眼皮一翻,刚要开口……
“哎呀……陛下,臣妾该死,陛下的手……快传御医……”贤妃抓着小面鼓,惊惶无措,苍白的脸瞬时慌窘得通红,“臣妾头一回做拨浪鼓,竟连木刺都没磨平。臣妾该死。”
“陛下……”“陛下……”众女眷闻声,已都夹了慌色。
“不碍。划伤些许罢了。”苻坚瞟一眼手背上浅浅的划痕,“哪里用得着传御医?”
“可……都破皮了。”贤妃心疼得不成样子,搂着女儿的手都抖了起来。
“贤儿,不碍的。”苻坚笑了笑,捎了个眼色,示意母女俩回坐。
一出父慈女孝,闹作了一场楚楚娇弱戏。这回便连闷声不响的德妃吕玉彤都朝贤妃那厢抛了异样的眼神。
可贤妃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低头哄起女儿来。
顷刻,奉茶宫女鱼贯而入,这家宴总算是开席了……
哧哧——马鞭声划破夜幕,几十骑轻骑如电飞驰。
“都到京郊了。嫂嫂,要不歇下脚,喝口水吧。”
瞥一眼苻融,杞桑又是狠地一记扬鞭。素来不善骑马,此刻腰酸背痛,只觉骨头近乎散架了,她却尤是揪紧了缰绳。心口似堵了块大石,愈近长安,便堵得愈发严实。恐惧噬了心,她怕,怕得直哆嗦。她与幸福从来都失之交臂。她怕,这回失之交臂的会是他。
她认定了自己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她自觉都不配活着,又哪里配得上天之骄子的他?过去的三年,与其说是活着,倒不如说是苦行赎罪。骨血里渗透的自卑,叫她透不过气来。她自觉是一只卑微的蝼蚁,只配隐匿在暗无天日的土缝里。
自老太监曝出那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她连活着的勇气都无,还哪里敢奢想与他长相厮守?她亲手扼死的那个孩子成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沟壑。即便他宽宏大量,她那见不得光的身世亦叫她再难在秦国立足。她从来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但凡有一线生机,她不会轻言放弃。三年前,她捡起那片锋利的碎瓷,不过是为了逃离无边无涯的恐惧。她怕活着。
此刻,她也是怕,比三年前更怕。她这才懂,原来,她不是怕活着。她只是怕,这一生就那么活着,像脑海里浮现的谯楼老妪那般活着,孽债缠身、无亲无故、孤独终老。她避走晋国,以为天隔两方、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可她又错了,错得离谱。她此刻怕得浑身直抖,不是怕死,不是怕活,只是怕失去他。三年来,她是守着他的心过活的。她当真和苻生一样,此生独独缺了情。他的真情,是她活在世上的唯一念想。
“驾!”她又策了一鞭,脸颊凉飕飕的。这一鞭,她仿佛不是想策在马身,却是想策在自个身上。纵是十恶不赦,纵是天煞孤星,又如何?既然地狱无门,求死不得,既选了为他而活,何不活得畅快?只有十余里便抵宫门了,她只想飞奔而去,牢牢抓住今生唯一的念想。
“吁——”
云龙门前,杞桑跳下马,一个踉跄。幸好苻融搀了一把,否则,她真会步履漂浮得栽倒。
空气处处弥漫着诡异的气息,异乎寻常的平静直瘆脊梁,苻融顾不及尴尬,已亮着令牌冲着谯楼大喊:“阳平公苻融奉陛下密诏,前来复命,请召觐见。”
半晌,不见回音。
杞桑累得近乎虚脱,双手攀着马背,借力稳着身子。瞥一眼当空皓月、漆黑宫门,一分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不祥之感湍涌,她胆怯,声直打颤:“苻……苻融?他……他……”
“嫂嫂,放心。”苻融如是安慰,手却警惕地覆上了刀把。
“阳平公恕罪,陛下遇刺,属下得令,宫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入内。”
苻融骇然,仰头间,瞥见攀在马鞍上的那抹白,飘飘一晃,幽幽栽了下去。
“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