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未央宫讣告,蔽月贵妃忽染恶疾,昨夜亥时三刻,暴毙而亡。”
“哈哈……哈哈……”凄冷狂笑窜上静谧禅林,惊起一丛夜栖的飞鸟,乌压压地四乱飞窜。
司马曦一手攀着窗棂,一手捂着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主公,大仇得报,秦国不宜久留。苻融小儿四处搜寻,几处堂口都被端了,损失了数百兄弟。此地距长安不远,实在危险。不如即刻启程去凉国。”何离道。
“呵呵……”司马曦回眸,想是笑得太狠,泪都蒙了眼。他冷哼:“苻融算什么东西?她生不做我司马曦的人。
“死——”牙缝里挤出一点冷音,司马曦直起了腰,眼眸竟泛起一抹柔情,“只能做我司马家的鬼!”
“主公?”
“掘墓盗坟,你们又不是头一回做。”司马曦近乎嘲讽,幽幽踱开几步,“她休想再离开我半步。”
“主公!”何离只觉难以自信,眼珠子瞪得铜铃一般,“那个女子是你的杀父仇人!”
“那又如何?”司马曦怒吼,冷眸泛着泪光,“我不都已经杀了她了?你们还想怎样?他还想怎样?”
“卑职领命。”
昭阳殿,白幡连天,灵柩前丫头婆子跪了满殿。
“外婆您别这样。”苻芸攀在石棺上,一把挡住撞头便要磕过来的孙夫人。她抱着老夫人,哭劝:“颜儿一向孝顺,叫她看见,她心会不安的。”
“我的颜儿……怎么说没就没了,前日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伤痛,孙夫人怕是再经不起,整个人痴痴傻傻地脱了形。
苻芸瞥一眼冰冷的石棺,瘪着嘴扶起老夫人,张罗着仆从把她送出宫。环顾凄凉的殿,她哭问:“陛下呢?”
跪了一地的太监丫头蓦地埋了头。
“陛下呢?”她怒吼。
“回……回公主,陛……陛下没……没来拜祭过。”
憋得通红的眸轰地泪决堤,苻芸怒冲冲地冲出殿,一路冲到承明殿,却吃了闭门羹。
“放我进去。你们好大的狗胆!”苻芸撒起泼,唬得宫女太监堵跪在了殿门前。
“公主,非是奴才不放行,陛下有旨,任何人都不见。”
“不见?他心虚不成?颜儿是怎么没的?为何不过一日便盖了棺?后日就要入葬?”苻芸既怒又悲,连珠炮一般撒气。“滚开,都滚开!”她俯身拉拽着宫女便要掀开。
“放肆!瞧瞧你像什么样子?”一声怒吼,中气十足。
苻芸蓦地回了头,却见是母亲。“母后,”她抹了把泪,福了福。
“芸妹妹,”苟曼青乖巧地迎了过来,搀住她,“我知你与她感情甚笃,可有些话说不得,更不该说。”
苻芸冷冷地抽开了手,执拗道:“她是我的小姑子,做嫂嫂的,给她讨个公道,天经地义。”
“胳膊肘往外拐,一个外嫁女居然回娘家撒泼,成何体统。”苟太后冷瞥一眼,怒斥一句,便抽身入殿。
“太后娘娘,使不得,陛下有旨,任何人都不见。”方和噗通跪了下来。
“哀家也不见?”苟太后挑了眉,扬了扬声调。
“太后娘娘息怒。”方和叩首,“实在是陛下……陛下……”
“好了,”苟太后不耐地拂了拂手,“若陛下得空,请他来一趟寿安殿。”
内殿,一片昏暗,幽幽暗暗中泛着点点紫光。昏暗的榻上,盘腿坐了个人,耷拉着头,双手垂在膝上,身前的紫檀木箱泛着诡异的灵光。咯吱……菩提划过紫檀木,勾起一缕细响,悬在空荡荡的殿,凄清孤冷。
“人都打发走了?”
这把声似从坟墓里飘出来的,直叫方和打了个冷战:“嗯……阳平公和颜大人也都打点好了,随时待命。”
手悬空,拂了拂。
方和弱弱退了退,到底不放心,道“陛下,您都几宿没阖眼了。不如歇歇吧?”
手依旧悬空,又拂了拂。
殿空了。那抹颓废的影,散了架一般,嘭地仰天倒在了榻上。黑黝黝的菩提滑到了心口,耷在了颈上……
“我不需要……陛下为我做任何事,这不是……苦肉计。我累了……想走了……”
“不,不是你,你很好,是我不好……寻死……只因我不配活……”
“凉王是被毒死的。下毒的……是千金公主……不,害死他的人,是我,是我。娘不吃蒜泥,我也不吃。要是他从未见过我,要是我不吃那碗寿面,他不会疑心千金公主有假,不会夜入临春坊,不会撞见张祚和……张祚也不会有机可乘,胁迫妞儿先下手为强。那碗药,他以为是女儿端去的……是……我端去的……”
“我害死了……爹,还害死了……娘。若是没我,娘怎会一世孤苦、四处逃难?不逃去邺宫村,她又怎会死?她本是凉王后,却落得……飞灰湮灭的下场。都是我……”
“还有……我们的孩子。那碗汤圆……我明知……有红花,我……呜……中了眀曦的计。我杀了……自己的孩子,你……的孩子……”
“弑父……弑母……弑子,我……十恶不赦,你说……我怎配活?怎配活?”
嗓子塌了,凄冷残音滑过苍白干枯的唇,哀戚过杜鹃啼血。那张陷在软垫里的脸惨白,不着一丝血色,竟白过腕上缠绕的白纱。莹白如雪的玉镯却红了,血红血红,泛着诡异的寒光……
苻坚伸手,想揽住榻上虚若无骨的人,可,嗖地,那人虚化作一缕白影,飘了起来。
“颜儿……”他扑腾着想要抱住一闪而过的白影,怀却是空的,殿也是空的,唯是方才凄冷的哀哭还萦绕在横梁上。
“颜儿……”他无措地环顾四下,低眸却见满手都是血,衣袍也都是血……
咯吱……哗……菩提滑落地上,“颜儿……”榻上的人惊得弹起。
“陛下?”方和急冲冲地奔入殿,只见主子捂着脸,头深埋着,唯是肩头簌簌轻搐。
翌日清晨,文武百官、后宫妃嫔奉旨往昭阳殿祭拜,迎梓宫往云龙门。
“贵妃慕容氏肃雍德茂,温懿恭淑,又安正之美,静正垂仪,钦命追封为皇后,追谥‘蔽月皇后’,钦此。”
随着震天朝贺,蔽月皇后的梓宫从未央宫一路开往雍州皇陵。入葬虽则仓促,却依足周礼皇后之仪,倒是给燕国留足了脸面。
唯是未央宫流言四起,一向信奉周礼的天王陛下,既不曾拈香祭拜,也不曾送殡出宫,可见贵妃失宠寻短非是空穴来风。
雍州皇陵,地宫封石落下,天地瞬即寂灭。残阳清冷,映落孤清的石碑,唯朱漆碑文惨兮兮地泣诉着一个后宫女子的无尽悲凉。
子峰匐在松柏后头,痴痴地凝着那冢孤坟。他揪住一把草攥在掌心:“颜儿……”她不是他的妹妹,他怎又忘了?他哽住,攥拳一紧:“她……不姓慕容,也不叫颜颜。她该有自己的姓氏名字!陛下如何能这般待她?”
苻融拍了拍子峰的肩,权作宽慰,却是不语。
静候许久,入夜,皇陵阴森,流萤飞舞,既骇人,又诡异。
“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擒眀曦,余的,杀无赦。”苻融压着嗓子传令四下。
果然,夜深时分,陵墓北头一里开外,隐约起了动静。
“主公留步。”何离一把挡在了司马曦身前,“皇陵凶险万分,恐有埋伏。您留在此接应,给卑职一个时辰。”
“不行。”司马曦拂开他,闷着头疾行,“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主公!”
主仆二人拉拉拽拽,僵持不下。冉儿冷瞥,哼道:“既如此,我留此接应。”
“就这么办。”司马曦狠甩何离,夺过身侧影武的佩刀,便行了开。
“呃……”
何离一记手刀下去,扛扶着司马曦:“真是鬼迷心窍了!”他直摇头,把昏厥的人一把塞给冉儿:“此行凶险,你带着主公即刻往西。五十里外的西柏坡汇合,若三个时辰后,我还没到,你们便先走。”
冉儿吃力地搂住怀里的人,很有几分厌嫌。
“唉……你小心。”
何离回头一瞥,竟惊觉回了月影山下,见得心中那缕孤影。这是他头一回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几分神似心中的她。
“你莫忘了答应过我娘什么?可不能丢下我。”冉儿由着影武照看司马曦,自顾着攀上了马,又回了趾高气昂模样。
何离微微摇头,挥手间,领着黑压压的夜行人,混入诡异的漆黑夜幕。
不时,皇陵燃起点点耀眼火光,厮杀之声不绝于耳,刀戟残音久悬于空。司马曦一行,不及西柏坡,已听得皇陵消息。哪里顾得上静候三个时辰?司马曦疾逃凉国。
“怎么?他还不肯说?”
子峰摇头:“他嘴硬的很。”
“不急……”苻融玩味一笑,“赤月门的杀手倾巢而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兵分四路围堵,不信抓不住他。”
铿——御案的镇纸碎了,玄黄身影蹭地弹了起来。
“孤要他的头颅祭奠颜儿头七!”
“诺。”
武始郡,司马曦和冉儿乔作一对商贾夫妇,领着十来个随从,宿在了官驿。
“你真是不要命了,你不要,我还要呢。”冉儿环顾一眼,没好气地怒嗔,“到处都在悬赏通缉,你却还敢大摇大摆地住进官驿。”
司马曦斜睨一眼,倒头便睡在了榻上。他枕着肘,冷冷地凝着帐顶:“莫说住官驿,明日,我还要入官府。”
“你——”
“并州牧苻柳,是厉王苻生的亲弟弟,是强太后属意的太子人选。被老哥夺了江山便也罢了,如今竟被堂兄捷足先登。是你,你会甘心?”司马曦偏过头去,玩味地看着面露惊色的女子。
“难不成你要大摇大摆地去要出关文书?”冉儿步步莲花地踱去睡榻前,妖媚一笑,扬指戳了戳玉白的额,“难不成你要联手他,灭了苻坚?”
“拿开你的手!”司马曦厌嫌地拂开额上的玉指,人亦弹了起来。他捂着额,揉了揉,似沾了污秽一般。
“你——”冉儿恼羞地弹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你莫忘了,我是主,你是仆,最好离我远点!这世上能与我同榻的,不过两人而已。你不配,滚!”